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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了若指掌。你除了摔两下其实摔不破的保特瓶,你还能做什么?
她知道家父是在“国防部”史政编译局写《中国历代战争史》的文职军官。她知道家母已经做了二十几年针线活儿,替外销中国童装的成衣商缝制小人儿小马小图样赚取一点可以补贴我上私立小学、中学乃至大学的费用。她知道我差一点追上一个貌似天仙的同村女孩儿叫孙小五的——只可惜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我对孙小五忽冷忽热、没正没经,搞得两人连见面都有些尴尬起来。她也知道孙小五有四个哥哥、一个弟弟,这个叫孙小六的弟弟每隔五年就会失踪一阵,不定上哪儿去混了什么得意不得意的勾当,但是谁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她还知道我有个老大哥叫张世芳,号翰卿,跟着大导演李行干道具,以及他其实原先是老漕帮的庵清,后来脱籍出帮,成了逃家光棍。她甚至还知道,曾经有四个谁也摸不清哪个情治单位的猪八戒曾经找上我,但是被我唬弄一阵便再也没出现过。我插嘴说你比那四个猪八戒还厉害。她说当然,她又不是猪八戒。
“为什么会找上我呢?你们。”我这样说着的时候,的确闪过一个念头:她和那四个猪八戒是一路的,不然她不会干过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行业,有过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经历,而且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们应该就是那种永远活在人背后的家伙,只不过他们不写小说,他们搞恐怖活动。
“我跟那几个猪八戒可不一‘们’。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原先也没找上你,我们要找的是万得福。结果有一回万得福在双和市场卖起春联来了。万得福卖春联,就好比和尚卖肉一样,简直太不对劲。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冲你去的——”
“为什么?我他妈碍着你们哪一个了?”
“他为什么找你我们并不清楚。也许是因为你老大哥的缘故——你老大哥逢人就说他有个叔伯弟弟学问多么多么地好。说不定就是这样万得福才想尽办法认识你的。”红莲说着又粲然一笑,爬身起来搂住我的背,道,“我们找上你,算是意外罢?”
我轻轻把她推远了些,看着她脖梗、肩窝上晶晶莹莹的小水珠子一颗一颗地朝下滑落,有些滑不到肚脐就干掉了、有些索性停在奶子上,仿佛知道即使是跑也跑不远,总也逃不过马上要干掉的模样。这情景差一点儿让我分了心——不过起码我的语气应该是温和多了:“外面街上那么多人,再意外也轮不到我罢?”
“那么多人,也不都能认识万得福,又同时是那彭师父的徒弟啊?”
“彭师父?彭师父根本不是混事的,”我几乎要爆笑起来,“彭师父连教拳法都是混假的,‘你们’那么厉害会不知道吗?他只会一套练步拳,从大陆逃出来的时候带了几十两金子,花光了没辙,当掉师母的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买了一把大关刀插在门口,说是开武馆、教拳术、治跌打损伤,其实只有一味药,不论治什么内伤外伤,都只有那一味药——”
“高粱酒泡樟脑丸,”红莲抢忙说道,“樟脑丸泡高粱酒。对不对?这倒是远近驰名。可是为什么只有搓他泡的樟脑丸可以止血去淤、舒筋活骨呢?为什么只有喝他泡的高粱酒可以治伤风咳嗽、头疼脑热,甚至还管治拉痢带便秘呢?”
她说得没错。我们村子里大大小小三百口人有病没病会先穿过市场口去找彭师父,这是惯例。大伙儿愿意跟着他学那套踢狗狗不咬、打猫猫不叫的烂拳法,其实也都是家里大人的意思——因为据说凡是叫他一声师父的看病拿药打八折,排得上入室弟子的打对折。此外,彭师父的武馆后门是个淋浴间,随便什么人随时可以进去冲个凉再出来,一概免费。他还有个叫大人们放心的规矩:自凡是跟他练过一天拳法的,出门就不许跟人打架过招,违犯了这个规矩要顶板凳跪碎砖场子。我们孩子家背后都说:这是因为彭师父的拳太烂,烂到谁也打不过,只好不许人试手,因为一旦试出了高低,他彭师父的两手三脚猫的功夫就无论你打几折也没人肯领教了。可是话说回来,村子里的大人要靠彭师父的药酒长命百岁,你又有什么办法?
红莲这样说起来,听着不只像是对我一个人的种种过往熟极而流,就连对我们那一整个破烂眷村的生活环境都能如数家珍、历历如绘。我于是一耸肩、一摊手,认栽了,翻身倒回床上去,有气无力地对着天花板叹了口气,道:“要干吗你就直说好了,我反正烂命一条,没什么好赔的。”
“我又不是那帮猪八戒,干吗这样讲话?”红莲顿了顿,咽口唾沫,仿佛狠狠吞下一口多么大的不愉快,才勉强微笑着说,“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该不该麻烦你。可是有件事实在很要紧,跟这件事有点关系的人又都跟你有些来往,有些瓜葛。所以——”
“所以你就跑来跟我打炮?”
红莲猛地扫我一眼,瞳人正中央进出两颗如星芒电火般耀眼的闪光,一瞥而逝,似有无限委屈,可又无从辩白——或者是她认为我根本无从理解——总之,她就那么看了我一眼,好半晌才继续说:“我跟你打炮只是因为我想跟你打炮;就像你跟我打炮只是因为你想跟我打炮一样。反正打炮就是打炮,不是吗?”
“这一点很对。”我近乎有些负气地用力说道。我心里也许不是这样想的,可是每当我所想的跟所讲的不一致的时候,我讲话就会特别大声,而且会重复:“你这一点说得很对。”
但是红莲似乎无意在打炮这个词,或者这件事上绕什么无聊的圈子,她的语调温柔、语气平和,用字非常谨慎,像是背出来的讲稿一样:“我们有一段时间误会你接近孙家那女孩儿是别有用心的,可是后来我们发现你根本是局外人,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我是不是可以知道,你‘们’又是哪一‘们’呢?”我打了个冷战,随即顺手抓了个枕头,紧紧抱住。
红莲没有立刻答我,脸上反而露出了一种令我觉得既陌生、又熟悉的表情——陌生的是这表情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脸上,熟悉的是它让我马上想起那年在彭师母的菜畦旁边看上去心神荡漾的小五,一个在想着另一种生活、羡慕着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的一个状态的那种神情。
接着,红莲不知道多么轻又多么重地咬了两下下嘴唇,咬得泛了白又潮了红、潮了红又泛了白,才说:“以后你会知道,我们、我们是黑道。是暴力团。是地下社会的成员。是恐怖分子。我们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的人而且永远翻不了身。”
“有那么厉害干吗偷我的垃圾?”我哼了她一鼻子,把那句“你以为我他妈是给吓大的?”和了口唾沫咽下肚去。因为我忽然从她的眼眶里瞥见盈盈汪汪的两点泪光——那当然不是什么悲伤、哀痛的泪光,而是一种好容易说了什么实话,可是人家笃定不会相信你,而激出来的泪光。我太知道这种东西了——我每回跟所里那几个看我写小说不爽的教授讨论什么学术问题的时候,他们总皱着鼻头、眉眼微微勾挂着一抹笑意地听着,我才说完,他们就乐了:“张大春!你又在写小说了?”那一刻,我的眼角里就藏着这种东西。
但是红莲毕竟没让泪水落下来,她还是浅浅一笑,道:“真要是偷你的就不让你知道了。我现在只问你三件事:你认识岳子鹏吗?”
我摇摇头。
“万得福见过那张纸条没有?”
我又摇摇头,但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可是那阕词本来就是他和我老大哥拿给我看的,他说他看了十七年看不懂,要我看看。”
红莲点了点头,走到床边,把那只腕子上刺了朵红莲花的手往我脸上磨蹭了半天,像是有些儿依依不舍的意思,然后才缓缓地说:“第三件事:可不可以答应我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那张纸条上的‘岳子鹏知情者也?’”
“那可不成!”我更猛烈地摇起头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管是万得福还是我老大哥,只要他们再来找上我,我是非说不可的。”
“如果我告诉你,这样会害死他们呢?”红莲冰凉冰凉的手停下来,想了想,又说,“你总不希望你老大哥哪一天又被什么灯架子砸一下罢?”
一听这话,我倒有一种脑袋被灯架子狠狠敲了一记的感觉——她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出自善意的警告?还是恶意的威胁呢?会是她,或者她“们”下的毒手把我老大哥打得头破血流吗?还是这后面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黑道、暴力团、地下社会和恐怖分子呢?我这个轰然作响的脑子忽地灵光乍闪,从她先前的话里找着一条缝隙钻了进去:“万得福也好、我老大哥也好,他们混黑的也就算了,我没话说。可是你刚才还说盯上我也因为我是彭师父的徒弟。难道彭师父也是黑道暴力团地下社会恐怖分子吗?也有人要打破他的头害死他吗?”
“你彭师父——”红莲沉吟了半晌,才道,“就是岳子鹏。”
彭师父,一个每天提着个空鸟笼子四处溜达。成天价垂着头、哈着腰、佝偻着脊梁骨,天气再热也围着条毛线围脖儿的糟老头子。我们这些奉节俭持家的父母大人之命,不得而已,拜之为师的小孩子、小伙子们背地里给他取过一个外号,叫“越活越回去大侠”。这外号的源起是他老婆彭师母得的一种怪病,每当她发病的时候,整个人的意识就退回到记忆里去,而与现实的一切失去了联系。据说她这样倒退着活并非漫无边际,而是有条不紊地、好整以暇地从四十岁上往回一点一滴地过,只不过节奏有时快些,一年倒退好几年;有时慢些,好几年退不了几个月。不发病的时候过一天算一天,比什么人都实在。彭师父常在她不发病的时候和她口角,骂她:“越活越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