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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一提,我毫无抵拒之力,拧腰抬踵,竟往身后踉跄跌出数步,但听原先那门“砰”的一声关上,我又回到了一片黑暗之中。
“别吓着了,‘书生’!”万得福一面说、一面不知使了个什么手法,再次打亮火摺、持短箭打开几乎是正对面的另一扇门,道,“方才那是二号,咱们再看看一号,好教你老弟知晓咱们不只是逞凶斗恶而已。”
一号房里扑鼻漫着一股韭菜和大蒜混合的臭味儿,房中坐着个年约五十上下的男子,衣裤尽如先前所见者,唯此人座下是张轮椅,椅旁也是一床、一几,床头除了日光灯,还悬着个巴掌大的塑胶壳儿电晶体收音机,正播放着京剧名伶孙元彬教唱戏曲的节目,这人冲我们各点了点头,笑道:“今儿田师父下饺子,吃多了,打嗝儿带放屁的,空气不好。万兄别见笑。”
万得福回了句:“不碍事。”随即对我低声叹道,“此人原本在老爷子府里当差干卫士,老爷子升天之夜,他忽然成了个痴子。我后首一查看,才得知他被人掐断了百会、玉枕之间的一条血脉,非但腰脚瘫痪,也省不得事了。是后活一日、只记半日事,现成是个废物。无可如何,权且容留在此。”
接下来,万得福又带我访视了隔壁三号房,里头住的是四处为人追杀、几无容身之地的瘸奶娘。此妪行年也已近八十,号曰瘸奶娘,可是双腿灵便巧捷,一双缠小又放大的“挛骨削趾足”看上去并不跛,却是那只原来并不跛的好腿曾经在二十五年前、她逃家出走的一场恶战之中负了伤,膝盖骨被“哼哈二才”发暗器打碎。其后经“痴扁鹊”汪勋如调治痊愈,居然行走如常、健步似飞,亦可谓因祸得福了。瘸奶娘谈兴奇佳,单只万得福说了句“见过瘸奶娘”,她便扯住我的袖子从一只放大的小脚说到汪勋如的医道。万得福好容易找着个谈隙岔了句“这位老弟台的尊翁启京先生当年也在帮,与你还是同船来的”,瘸奶娘两片垂褶披覆的眼睑陡地一翻,一双瞳仁泛起了银亮亮的光芒:“启京先生是‘理’字辈儿‘前人’。听李爷说,当年‘二才’私通洪魔、干下欺师灭祖的勾当之时,众人皆不知晓,唯独启京先生是个目证。可惜他老人家离家忒早,与咱们断了音信,否则咱们及早提防,小爷也不至于受他俩妖言惑诱,干下那般狗彘不如的事体来。”越说到后来,她的一双眼珠子越鼓凸圆大,直似要跳出眶子的态势,尤其是“小爷”二字,说得是咬牙切齿,听来倒像要吞吃掉那“小爷”的模样。她当下转脸冲万得福道:“这位小兄弟就是要来说解老爷子字谜的那位贵客么?”万得福点了点头,眉峰却蹙了蹙,仿佛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她:这位“贵客”什么也还没说呢。瘸奶娘则径自抢道:“那你可得好生款待款待——老田今晚下了一锅饺子,人人夸说好吃,你让他再包些个,给贵客消消夜、点点心——”
万得福没等她吩咐完便挥手辞出,跟我说日子长得很,要吃“田翁”的饺子有的是机会,可是“该见的人还是先见一见的好”。正当我纳着闷:什么叫“日子长得很”?五号房的门又开启了。此室全然不同于之前的三间,里面极是敞阔,大约是一号房、二号房的十倍长宽,比之三号房也大了三五倍有余,同样是四壁无窗,仅靠着几处零零落落的小灯,以近乎萤囊般微弱的晕光照亮咫尺之内的范围,可以看出这是一间书房,四壁连架迄顶,都是书。这我才注意到:那些高高低低、似是任意放设的小灯都附有黑罩铁夹,夹置于一落又一落挤不进壁架的书堆顶端,其目的本不在照明——反而像是夜间公路地面上的猫眼反光板,仅在让人不至于撞翻那一落书而已。在书房的最深处,倒是有那么一盏台灯亮着,一人背向伏案,头颈肩背遮去了绝大部分的光线。万得福又压低嗓门道:“之前此地是个书店。一九四九年播迁之后,一直是咱们老漕帮的物业。一九六七年二月底大整肃,十之八九的书都给查封销毁了,出版的事业也不许做了。之后只零零星星、偷偷摸摸地印了李爷、孙爷和赵爷的三部书——”
“等一下!”这是我踏进“人文复健医院暨护理中心”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亢奋,较之下午趴在那张破圆桌上写《城邦暴力团》前两个失败的开场时更觉惬意十分,我忍不住叫出来:“六七年二月‘国家安全会议’成立,之前不到一个月你们出版了陈秀美那本《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你说的大整肃和这两件事有关系吗?”
“‘白面书生’总算是‘想知道点儿什么’了——”万得福得意起来,不自觉地抬手抚熨几下一头很白的发丝,道,“这些个事要是没有关系,祖宗家门儿也不致沦落到这步田地啊!”
在我们这么交谈着的当儿,桌前那人影忽地转了过来,发梢轻扬、背光约略映显的脸庞轮廓泛着美丽的红晕。我可以清晰地看见那颊边极柔极细的茸毛——是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一个身体的细节、一个零散的片段、——块小小拼图上的局部,我曾经粗暴地啄吻和吸吮过的位置。我和她几乎同时喊叫起来:
“红莲!”
“我不是红莲。”她已经在我失神愣立的当儿站起身,向我伸出一只意味着礼貌和距离的右手。我握住了,那只手和红莲的手一样温暖、一样绵软、一样滑腻,我再握紧一点,想索性把她整个人拽进怀里来。可是她不依,她也没有把手缩回去的意思,只像是早就猜想到我会有此一拽似的顽固抗拒着,且在同一刹那间递过来另一只手——在这只刻意显示的左手腕桡骨内侧的皮肤上,并没有那朵我曾长久谛视、狂烈啮咬的赭红色莲花。
“我是陈秀美——红莲的母亲。”她平静而温柔地说。
犹之乎急于躲避一种羞窘难堪处境的直觉所使然的那样,我匆忙且莽撞地甩脱陈秀美的右手、移开了视线,不期然却瞥见书桌上摊放着一本大约一尺多长、不及两尺宽、展开两页则占据了近乎半个桌面的布面精装画册,入眼的一幅图画上是两个裸身相拥的男女,采传教士姿态。男子歪顶着武士髻、膘肥肉厚,女子朱唇微启、星眼半闭,通体油胖白皙。奇的倒是在男子阳具处并无图形,而是一个“酉”字,字边散落了一圈银色粉末,近旁则放置着一枚大约是用来刮除银粉的壹圆镍币。
“得福!烦你跑一趟,去同三爷说,《肉笔浮世绘》解出来了,它不是一本寻常春宫,恐怕还是当年随着钱氏一族的工匠绘画东渡扶桑而流落出去的一套医谱,而且谱中另外藏着机关——
“依我推测,它只是半部,独有人形而无穴印,倘若再合上汪爷的‘少林十二时辰气血过宫图’,或恐正是钱、汪二位爷参详了大半辈子而未果的一部医道——其珍贵深奥更在《吕氏铜人簿》之上,甚至还是打通‘汪家医’和‘吕门医’两支绝学的关隘呢!
“如果我这个推测成立,当年罗德强擅闯汪爷医院的用心就再明白不过了:他一定是在密晤莫人杰之时无意间发现东宝片场收庋此书,且其中藏着这么个连洪魔都未必知悉的机关。可是当日此书乃是由莫人杰向片场借出披阅的,非得立即归还不可,倥偬之间,只好暂时作罢。待罗某回国之后,必然会向洪魔禀报此事邀功——对洪魔而言,罗某这就未免涉入过深且知情忒甚了。应该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罗某察觉洪魔有意对他这唯一的活口下手,也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向汪爷示警的。”她喋喋叨叨地一口气说到这里,我已经百分之八百地确定她不是红莲了。我的红莲沉默、慧黠、神秘而且非常放荡,绝大部分的时候,她不会让你知道她的看法、她的见解、她的思想,比“绝大部分的时候”更多一点的时候,她不会让你知道她要做什么以及她在哪里。
“至于你,如果你要问我红莲在哪里的话——很对不起——我也不知道。”陈秀美跟我说完了这些,撇过脸见万得福还站在原处,不由得皱了皱眉,道,“怎么还不去呢?”
“就去了。”万得福面无表情地欠欠身,朝我勾了勾手指头,道了声,“请罢。”
这一次,万得福似乎并没有带我从进来的门出去,我们并肩走出数步之外,我漫不经心地回头要再看陈秀美一眼,但是她、书桌和台灯已然消失了。原处变成一整面通顶连墙的书架。我略微怔了怔,想确认一下行进的方向,左肘又给万得福一抵,朝右转了半圈,他却已经走到我的前方,一面有如自言自语地沉吟道:
“这妇道也是可怜,十几岁上怀了身孕,丈夫又无缘无故遭人谋害,人就有些个癫狂。幸亏钱爷容留,指点她读读书、认认字,照管书店的事渐渐也做得了,后来托钱爷帮衬,还拿了个学位。只这疯病厉害,就连汪爷的医道也诊治不了。
“大整肃之后,祖宗家门里忠肝义胆的光棍四处不能容身,各位爷彼此也不方便时常见面,如何照应她呢?便给送进松山疗养院住了好些年。直到一九七七年夏天,赵爷为了避敌耳目,自己放了一把火,把书店烧了,原地重新安顿,装成废墟面貌,里头再摆上个固若金汤的弥天大阵,才又把她接过来的。这妇道每日里捧着书读了又读、读了又读,动不动就说找到了一个什么什么证据,又访着了一条什么什么线索。有时候儿抓起本明星画报,看了便说那白嘉莉就是她女儿红莲,已经叫石牌训练班的特务培育成谍报人员,专陪国外元首睡觉、好套取情报。有时候儿翻着本多少年前的旧杂志,看了便指着照片里的人说她丈夫其实活得好好儿的,并没有死——照片里的人明明是‘老头子’,哪儿是她丈夫呢?
“当时汪爷陪着孙爷在花莲山里养伤,李爷领着小六在桃园行馆习艺,钱爷、魏爷早已改名换姓——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