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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好!”钱静农说时抬起手来,拢指如提笔,在空中一阵舞写,写的正是两行“不欲可知/岂有所言”,且写且道,“遥想当年案发之后形格势禁,咱六老避之无地,在绶武巢中暂栖了一夜,商量出这么一个隐访之谋。可是得福啊!你自己不也是直到小六投拜到绶武门下那一年,才尽捐成见,肯与我等通声气、同进退的么?那时距万老大去之期,不已有十二年了?”
“呿呿呿!要说‘通声气’是让小六传话、说什么‘见面合计合计’的那一回,则是十二年不错的。”赵太初扯了毛线帽,极之不屑地朝万得福一挥拂,恨道,“要说‘同进退’,却已经是‘一清’时候的事了,这个混账东西有十九年没把咱六老当正经呢!”
“罪过罪过!不敢不敢!赵爷再不肯宽谅,得福这就上九号领家法去。”万得福说着,眼风儿又往我这厢瞟过来,接道,“不过,诸位爷是知道的,当初得福若是未曾穷十二年之力鸠合了三万六千逃家光棍,布下天罗地网、兔耳鹰目,怎么访得出像‘白面书生’这样聪明颖慧的人物给解出万老的字谜呢?既然解得了,依我看,‘白面书生’你——就不必犹豫,尽管赐告了罢。”
“有人不许我说。”我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托辞抛了出去,“因为说了对大家都危险。”
话音未落,在这直径不足两尺的桌面上方赫然又爆起一股哄然的喧哗。这一回我老大哥声音最大——可照样没人理他——他嚷嚷的是:“危险?有什么危险哪?上刀山、下油锅、骑虎背、睡蛇窝,有什么好危险的啊?”赵太初说的是:“此子读书皆耐不到终章,哪里解得了字谜?分明是推托延宕之语,你们竟也信了。”魏谊正则蹙眉向钱静农愠道:“看来准是小妮子多事。”钱静农依旧点头微笑,指我一记:“又是个对他有心的,不然何必多事?”汪勋如看似自言自语,实则仍是冲着赵太初顶了几句:“想我神农老祖遍尝百草,不过是浅咀轻嚼;哪须吞根食干、啖叶哺枝?又不是牛!”
嘈闹渐息,孙孝胥才像是等到了不容错过的间隙,抢忙哑着嗓子、像失水的鱼儿那样努力吞吐着气音说道:“危险自然是危险。各位兄台不要忘了,上个月三爷才拿到《肉笔浮世绘》的第二天,高阳就死了。高阳心细如发,少有能及之者。他把书藏了五年多才敢示人,犹且不免于难。各位兄台试想:咱们如此苦苦逼问,是不是有些操急忒甚了?”
“在我看来,这是两码事。”魏谊正道,“高阳手上所掌握者,是那大魔头拨弄权谋、颠倒是非的一部疑案的证据,预闻则涉险,这是毋庸置言的。至若大春所解者,不过是万老的遗言,以万老之闲闲大度来看,遗言要交代的未必是缉凶报仇这一类的事体——然则何险之有?照我说,便是小妮子杯弓蛇影、碎嘴闲舌——”
“不然!如若此子十年之前便解得了《菩萨蛮》中所藏机关,”李绶武终于举起了那枚放大镜,向我一比划,道,“而又从未向人言说,以至于苟延性命到今日,则所谓危险就未必然是什么杯弓蛇影——他方才不是还说叫人给放过一枪么?”
“那件事的确是洪某麾下新帮分子所为。不过,似乎是新丁入籍,又力图表现,莽撞行事了些——咱们祖宗家光棍当下也已经处置了——”万得福急急分辩。
“这儿没有人责备你不会办事!”李绶武睨了万得福一眼,继续向魏谊正道,“三爷也不必责备红莲,说不定她知道的比咱们还多得多呢。”然后,他以一种令人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向右倾身,在那张麻皮脸几乎贴上我面颊的时候低声同众人说:“一旦这位小老弟想知道些什么的时候,便自然肯说了。”
洋式壁钟钟盒上方的木门在这时忽地打开,里头弹出来半截长了红锈的弹簧,它“咕谷”、“咕谷”地叫了十声,其间没有任何人再说一句话——有某一秒钟里我错觉到自己正置身于一群僵尸或蜡像之间——他们当然都在等待,但是看起来每个人都仿佛因为已经等待得太久而失去了关于等待的任何想望。换言之,他们好像已经把等待的对象遗忘得一干二净,只是维持着看似一息尚存的姿势。此外便仅有一种声音,轻盈如水滴石,每隔半晌敲落一次——后来我才察觉:那是从孙孝胥的下巴尖儿上滴堕到地板上的琥珀色油膏。
在万得福不发一言、引我走向那条通道——或者是我渐感窒闷、自行推身站起,而万得福又恰巧给了我一个指引向通道口的手势——之前,我都在默诵着红莲的名字。之所以那样旁若无人、莫名其妙地站起来,似乎也是一个焦虑的结果罢?其中如果有什么值得说的解释,应该是(在潜意识里)我并不愿意像一具僵尸或蜡像那样想念着她。我站起来,走了两步、或者一步,万得福也起身向右摊开一只指示方向的手掌,那里有一方黑布幔似的通道入口,门框后数尺之外便无任何光线可及。我开始努力回忆着此生第一个可能真正爱过的女人的长相。可是,诚如过去发生过无数次的情况一样,我能够在黑暗中看到的只是许多一闪一灭的局部,是近距离凝视之下人体器官的某个片段、轮廓,最后只剩下十分抽象的线条。犹如捡拾起刚刚组好又立即打碎的拼图板上的某一小块,你还知道它在原图中的位置,奈何随着无法还原记忆样貌的焦虑甚或恐惧,你只能在模糊中逼视更细微渺小的范围,直到一切消失在完全的黑暗里为止。
这时我仍意识到自己所走的是一条直线——至少我并没有转弯,万得福的脚步声也一直在我的正后方一步开外。我也没有思考过人在全无视力的情况下是否能走出一条直线路径之类的问题。总之,那样缓慢信步前进的时候我一点儿没有怀疑过自己可能是走在一个所谓的“阵”里,也没有设想到,他们提起红莲、搅动起我烦躁不安的情绪,可能只是为了让我毫不设防地步入一个事后我才知道叫“人遁阵”的所在。
“李爷方才话里的意思,‘白面书生’你要细心体会。”万得福的话语突然往我的脊椎上钻来,四面八方全是回音,我本能地扭头寻看,眼前徒然一片漆黑,连先前通道口李绶武和老大哥的脊背侧影以及房间小的桌沿椅角也都埋覆于幽暗之中。万得福继续道:“咱们老爷子一生行事俱是在幽冥晦暗之地助人逃过光天化日之劫,其中磊落,不是外人能明白的。在你老弟看,咱们这些光棍只不过是鸡鸣狗盗、作奸犯科之徒,这个么,咱们也不必辩解,倒是几位爷看你老弟投缘,似乎是可以说得上几句的人物,才前瞻后盼、巴望着你老弟到此一会——莫怪赵爷说话不中听,他老人家只不过是以为时辰未到、不该强你所难而已,其实他的意思和李爷一般并无二致,总然要等你老弟哪一天知心会意,情愿同咱们结纳,大伙儿成了一家人,你老弟自然肯将老爷子遗言赐告了。”
“你要带我上哪儿去?”我驻足不前,试着伸手朝黑暗中摸索挥打了一阵,听见自己的话也带着回音。
万得福的笑声则忽而从我右边传出,道:“那要看你老弟想上哪儿去了。这么着,我先引你见几个人,见过他们,你就明白赵爷摆这个阵可是用心良苦啊!”一个“苦”字还没说完,我右侧豁然一亮,万得福手上多了个三寸来长、状若饮料吸管的纸媒,尖端微火一点,恰恰照亮了方圆一尺左右之内的空间。“这叫‘火摺子’。”万得福说着,火摺子缓缓向下移动,照亮他腋下一个和夹克同色的软包裹,他探手入内,取出一支四寸多长、有如袖珍箭矢之类的物事,随即以之充当钥匙,箭镞子往一个锁孔里伸去,再一捣,那锁头似是铜铸,在半黄半青的焰苗映照之下显着炭黑、带些苔绿,它应声松榫,门也朝左开了,里头是个四席大小的房间,和寻常病房并无不同,一床、一几,床头有日光灯一盏,变电钮有些短路,是以光晕始终乍明乍灭。床上躺着个男子,一身看不出是白是灰、与床单同色的薄衫裤、半边袖管和裤管从盖毯下翻捅出来,极其扭曲的一副睡相。
“你老弟不认得此人了?”万得福吹熄火摺子,趋步靠近床头,忽地一把揪起那人的头发,让他坐起来。那人也不挣、也不抗,似仍熟睡未醒,任万得福摆布得如此,便成了个坐姿——这样儿整张脸庞又靠近日光灯管许多,面颊上的肉刺、胡髭也清楚些了,可我仍旧认不出来。
万得福又用另只手撩了撩挂在墙上的一套黑西装,登时扬起一阵尘埃:“那么这套衣服呢?”
我又摇了摇头。
“这小子当年拿啤酒瓶敲了你一记脑袋瓜子,你居然忘了?”
“是——”我的脑袋瓜子仿佛又挨了一记,“是那一次在My Place,我和几个侨生去喝酒……”底下的事不消说,我一轱辘儿全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遇见红莲的晚上,在酒馆里搅进了和侨生们一起挂彩的战局。这个穿黑西装的家伙十分耐打,我连干了他两拳,他连晃都不晃一下。可是眼前这人却像个特大号的填布玩偶——我甚至怀疑他究竟还有没有气息;“他怎么了?”
“光棍行事,有来有往。他叫翰卿一个徒儿访了一年才访着了下落。既然当初给了你那么一下,翰卿那徒儿也照方给了他一下,就这么回事。”万得福说着,左手一松,那人顺势一滑又躺了回去。
“我们喝了酒闹事,你们插什么手?”
“这小子是‘哼哈二才’底下的喽;要不是他,‘二才’还不至于从你这一头又盯住了红莲。幸亏翰卿那徒儿出手精到利落,否则牵丝攀藤,势必从红莲身上又追出魏爷、钱爷踪迹,那就不妙了。”说到这儿,万得福迎面走来,把我的肘弯朝前轻轻一提,我毫无抵拒之力,拧腰抬踵,竟往身后踉跄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