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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在他们那样嗤笑着的时候,我猛可想起徐老三当年在复华新村办公室里给我上过的一课——我们平凡生活着的这个世界,其实只不过是另一个神奇的、异能的、充满暴力的世界的倒影而已。犹之乎某种顿悟一般,我急忙扯开书袋,从内侧夹层里翻出徐老三那本黑皮小册子,翻到台中市的部分,拿手肘顶了顶老大哥的臂膀,道:“你要找的地方难道没有任何招牌字号吗?”
老大哥摇摇头、再点点头,似乎又觉得点头摇头都不对,索性更用力地搔起头皮来。他喃喃念着:“自由路一直下去十九号。”“自由路一直就是九号。”其实我们已经来到了那堂口的附近,八十多岁的老大哥不认为他的记性有那么坏,但是他更不认为堂口长得像“一之十九号”的那所医院——我却觉得是他那把年纪的人本能地忌讳医院使然。
不过,你也可以说老大哥对了——那不是医院,它是天堂、是地狱、是遁世者的乐园、是记忆的坟场。它原来叫“人文书店”,在徐老三那本小册子所注记的内容只有两个字:“禁地”。我在这个禁地和万得福、钱静农重逢,也认识了孙孝胥、李绶武和汪勋如,算是又见到赵太初。头上仍戴着顶色如牛屎的毛线帽的赵太初和我打个照面,只说了一句话:“我说过咱们后会有期的嘛!”便扭身朝外走了。
“赵爷慢走。”老大哥欠欠身,闪出一条路来。
“走慢了可不行。走慢了赶不上车,赶不上车就挂不上号,挂不上号就抽不着签,抽不着签就住不进荣民之家,住不进荣民之家就死不了啦——死不了多难受啊!”赵太初一面答着,身影却一径朝门口闯去。
这是我在那堂口里见识的第一个场面。或许是看我初来乍到、不明就里,一旁的钱静农微笑着,道:“这和二十七年前的一张画有关。昔日画有七层,太初在他的那一层上窥见一个劫数,乃是一竹节突斑,应在遁甲盘的‘死门’。他今日赶上了车、挂上了号、抽着了签、住进了荣民之家,便还有七年阳寿可活,七年之后自有人在荣民之家结果他的生命。如若不然,这定数一乱,便不只太初一人,咱们这一伙子老鬼物恐怕谁也捱不到那己卯之约呢!”说到此处,他猛里甩了两下袖子,登时手中多了个钞票般大小的纸方,沿折七开,抖成一张极为长大的纸膜,纸膜右上角缺了巴掌大的一块,可是画面上的一丛乱竹却仍十分清晰,奇的是(也许由于纸膜过轻、无风自动的缘故)这丛墨竹居然前后摇曳、掩映生姿起来。几乎也就在同一瞬间,孙孝胥、李绶武和汪勋如的手中也各门抖脱出一层缺角的纸膜,几乎将我团团围住。我不由自主一回身,发现后方紧闭的屋门门楣上也垂下来一张一模一样的纸膜——不消说,是赵太初临行之际贴上的。钱静农接着说下去:“没想到大春你到今天才得来——此画中另有一层,现在百里闻香手中,可惜他此刻正当值授业,与你错过了。”
“倒是缺的这一角——”李绶武绞起一张麻子脸,从他那张画后头歪探出来,道,“早已寄奉令尊,可惜他拖家带眷、谋生苟活,与咱们都错过了。”
就在李绶武这么说着的时候,我以一种近乎窒息者渴求空气的姿势昂了昂脖子,试图将视线完全移开墨竹的包围,不意一抬眼间却瞥见远处的墙上竟挂着另一张画——“红大哥”和“蓝二哥”的那一张。
以上的两千一百字是我第一个失败的尝试。它虽然素朴地描述了我随老大哥造访“人文复健医院暨护理中心”最初几分钟里的情景,然而我没能更仔细地把老大哥如何在麦当劳门口驱走三个助理的经过说清楚,也没有交代医院残毁斑驳的外观和朽蚀崩坏的内构,更忘了描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那沟泥腐酱的臭味。可是如果这样写出,似又将浪费太多笔墨在感官细节上,因此而拖沓了原始事实的节奏。于是我停顿下来。
或许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
生了一脸麻子的李绶武有一双大小显然不同的眼珠子,经常透过放大镜观察事物的右眼反而小些。当他把放大镜从我脸前移开之后,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应答着我瞳孔中闪过的疑惑,说道:“这些不是麻子瘢,是毁佛灭道的报应。”
此事发生在我同李绶武初晤之前整整一甲子,可称中原武林一大浩劫。是日在山东泰安突然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据报载,这场雨摧毁农地近千顷、林木十数万株,土石崩流、道路寸断,尤以九丈沟一带地貌丕变,走山溢流的情状“令当地父老瞠目骇心,皆以为乃亘古所未曾有的异象”。这,要从李绶武的亲身所历者访寻——
当时李绶武还是“蓝衣社”新进成员,在“南昌行营”贺衷寒左右任事,风闻有一部刊刻于佛头之上、名为“武藏十要”的古传秘笈流落至此,于是自动请缨、北上公干,循迹查访多日,终于来到了九丈沟。然而这里头还别有一番曲折,那就是李绶武私衷所系、萦萦不能释怀的另一桩勾当了。
原来李绶武在“南昌行营”效力之际,无意间得知“老头子”手下特务有意戮杀两名由老漕帮举荐、而皆与天地会有累世仇隙的年轻侠士。这两人与李绶武素昧平生,但是李绶武深知,倘或特务果尔遂行这种禽兽手段,势必在江湖上酿成一场腥风血雨——至少老漕帮总舵主万砚方是决计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此一来,非徒将挑起清、洪两帮之间的火并,更可能引发国府中枢借此消灭江湖人物的剿荡行动。李绶武官卑职小、人微言轻,焉能撼动政府特务方面的决定,遂只能利用这一次公干的机会,乘隙向老漕帮方面投递一封信息,此一密信乃是李绶武亲笔绘制的一张画,画中藏着典故、典故隐着机锋,在李绶武亲口向我溯忆往事之际,此画就挂在我俩身旁的一面湿淹漫染的墙壁上。“若非为了保全这张画,”李绶武摸了摸脸上的麻子点,道,“也不至于落得个‘雨点皴’的尊容了。”
那一天,李绶武见天际龙挂嚣腾,乌云荫翳,早知会有暴雨将至,遂重资赁一小舟,抢赴九丈沟,原想探看探看传说中那“武藏十要”的面目究竟。不料果如他自己先前所料,独篙小船才到九丈沟沟口之外,大雨便像是叫巨灵神一斧子劈开了天穹盖、硬生生将一片湖海汪洋给倾注到下界凡尘来的阵势,一颗颗扑顶砸下的水珠子赛过葡萄粒儿,串发疾堕,更似万竿利箭的一般。才不过几吐息的辰光,油布船篷已然不堪抵敌,眼见就要塌垮。李绶武转念忖道:看这雨势滂沱凌厉,非比寻常,稍待片刻若无屏蔽,随身携带的纸封不免要饱受淋漓,则又如何再借之传递消息、救人于屠刀之下?这样岂不白费一场心思笔墨、仍无益于大局?一面想着、一面扯下一角油布船篷,将随身携来的纸封包严密、收扎完妥,贴胸塞在衬衣内侧——仅此一耽拦,不过几分钟之间,九丈沟急流暴涨了数倍;也就短少了这几分钟,错失原本可以舍舟登岸、另觅遮覆的时机,但见一堵几丈高的浪墙推荡近前。李绶武只顾着扣紧衣扣,双手自然控不住篙子,直觉便催动起丹田深处一枚小小的泥丸——此轮无形无体,却是周身气血枢纽、精神渊源,一旦启动,势如千钧。李绶武原本但求立定脚跟、固稳桩步,未暇自知用力的轻重,加以情急之间,更估量不出遍体劲道强弱,耳边但听“豁浪”一声巨响,脚下陡地一空,一条小船竟尔叫他给跺得直立起来——船尾划个大弧、翘触天庐,独船首方寸之处浸入河面一尺有余。再被那迎面湍涌而下的浪头将船底朝前一推,眨眼间这一叶扁舟便翻覆汩没了。却在这个当儿,李绶武被自己那向下沉坠的踞力拖带,偏随这覆舟滚入近旁的漩涡,其势益发不得停顿,猛可冲沟底探落——真个是一息摒止、万念俱灰。他只道这一回恐怕真要死绝了,空余两双完全不通泅泳之术的手脚,在污泥浊浪之间胡乱抓舞、踢蹬——殊不知像他这样挣扎,又与寻常溺者大不相同。旁人溺水,关键只在不能呼吸、血液无法供氧,只消片刻翻腾、肺泡枯竭,此际再也禁忍不住,便会吸水入腔,一呛一咳就送掉一条性命。可是李绶武本有一身于无意间修成的“泥丸功”,自神庭、期门、环跳、曲垣、阴市、三里以迄神封七穴之间自成一小周天,落水闭息之前但余半口呼吸,即可再因势利导,窜出云门、中府、巨阙、章门、京门、季胁、太仓等七穴,成一中周天。以吐纳之量而言,虽不过数合,但是对于气行的藏、居、流、衍、输、布、浸、润等八部导引来说,已经是充盈饱满、酣畅完足了——唯独李绶武自己尚不知晓而已。
也正由于他的意识犹在懵懂茫昧之境,四肢仍骛踢乱打,一推手、一蹬足,都发乎一股刚猛强烈的求生意志,所谓“气随意到、力从意出”,每一动作都有挟泰山以超北海的万钧剧力,源源泻出,鼓荡波涛,益添澎湃。
此时倘或有那不知情的乡人打从沟旁林中经过,便可以清清楚楚望见:在这宽不及数丈的沟口之中,仿佛有蛟龙龟怪正在大雨之中兴风作浪,将原本已十分湍激的河面更卷出一只径足六尺、高可九尺的碗状水涡,这水涡时而向东、时而向西、倏忽在南、倏忽在北,并无瞬息歇止,然而每一冲撞,都将沟口沿儿上的土石泥沙扫拂崩坍个尺许见方。如此一来,不到一时半刻之间,九丈沟已经成了十八丈沟——原来邻河杂生的一干乔木、灌木之属更哪堪波墙摧击?先是枝叶横飞、继之根张露,再加雨水冲刷,但见一株株原本生机盎然的树丛登时成了大大小小的秃木,纷纷然倾入急流之中,载浮载沉、漂向无以根柢攀附的荒江野渡。
其实随波逐流的尚不只是土石树木而已,传闻中那批刊刻了“武藏十要”秘笈的佛头一共有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