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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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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微微一笑,道:“久闻德胜坝为杭州湖墅一带五坝过塘行中翘楚。这翘楚之中又以项二房家下精锐号称‘江浪巨子’。不料今日一见,不过是帮青皮痞棍,竟尔拦路作虎,欺压外乡过客。诚可哀可叹之至!”说到这儿,回手牵起那少年的手,道,“孝胥,咱们不与这帮人一般见识,走!”一面说着,人已好比冰上推臼似的滑出两丈开外。



可项迪豪岂甘就此罢休?当即再使了个“落地金钱”的身法——把身一缩,右脚踞地、左脚伸出,将身躯来个大车转,而伸出那脚便就地抡圈。左脚圈罢、改圈右脚,如此两脚轮转不休,也狂扫起一片沙尘石砾。未晓究竟的,只道项迪豪串演起舞台上的摔打龙套,哪里知道他这“落地金钱”还分上中下三路——上路如捶炮、直攻人下阴,中路如枪矢、贯穿人膝盖,至于这下路尤其厉害,又称“丧门帚”,专扫人小腿胫骨。清末水师提督李准手下的武术教头康昆——外号人称“飞腿康半天”的便是——正缘于与另一水师提督李世贵辖下莫家拳名师莫林争胜,结果一招落败。那亏就吃在莫林使了莫家拳中这一手“落地金钱”,登时折断两条胫骨。项二房祖上与莫林有通家之好,武林史称:“项、莫莫争先/莫、项向(即项字同音)无前/人言项、莫双联手/天下无敌水无边”。是以项氏亦深通莫家拳的精髓,号曰“南腿双秀”。项迪豪这“落地金钱”扫出,直取孙少华下盘,是个有死无生的杀招。



避身一旁巷弄之中的万砚方睹此,不觉大惊失色,暗想:这项二房也是江湖旺族,誉满江南,怎地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便对外来的路客下了这样重的杀招?却是他身边的万得福自忖道:京中来的这同乡孙某人款款从容、落落大方,言谈举止并无失当,怎么能眼看他被这浮浪人欺压?正待飞身上前、出手抵拒,忽见那项迪豪就地翻了几个昂天背地滚,缩身如一乌龟,打起转来。



原来孙少华那厢手脚全无动静,只朝项迪豪吹了一口气,便令他登时翻了个四仰八叉,却不得不因应着自己先前用势之力,团团急转,陷地足有三分深浅。



“孙少华、孙孝胥父子偶过此地,不意见识了杭湖绝技‘转龟奇功’,果然大开眼界!幸甚幸甚、告辞告辞。”说着,这孙氏父子二人一扭身,朝江干一带奔驰而去,转瞬间没了影子。



这一场热闹究竟惹动牵连出多少恩仇?此际无人能够预知详述。倒是万砚方、万得福主仆二人不由得目瞪口呆、意乱神驰。所幸眼前大祸已弭,断箭之耻也不消记在他们的账上。于是潜行匿迹,寻路找着竹斋街商会会馆下榻。是夜万砚方自然心事重重,其中最不称意的便是:身旁这少年怎地有如此惊人的一副身手?



其实对于万得福而言,这半日的奔波闻见,可惊可愕者亦不在少。在船舷上打落项迪豪羽箭的那一出手,他自己所知者不比万砚方多。原来师父临行所授的无名身法,他自己并不熟悉,是以南来路上日夜思服、辗转反侧,只求不要生疏放失乃至错讹荒废。岂料这么用心揣摩记忆,却对身法的熟练、贯通有着莫大的帮助。临阵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形随意至,反而是一派上乘武术家的架式、气象。武林中人称这种境界为“出神”。不论南拳北腿、内力外力,是何家数门派,皆知:要“打得出神”非有一二十年熬炼修为不可。只这万得福心思精纯、用志不纷,也仅能在万千手眼身法步的搬演操弄之中不期而然地使出一招一式、令之出神而已。



是夜过半,已当丑末寅初时分,这万砚方与万得福各自不能成眠,索性起身。万得福栖寄一楼耳房,出户即是一方天井,便趁着斜月微星,觅着个稍微宽敞的所在,将师父送行时所授的那身法着意演来。可是演过一遍又一遍,居然没有一遍能像昼间那样“打得出神”。他自己心下焦躁烦闷自不待言,即使是二楼上房门外长廊上的万砚方也看得一头雾水。及至微曦初展,万得福已经浑身湿透,只觉胸脊之间乍暖还寒,原来是汗水里渗着露水,水火不济,炎凉相生,不觉打了个冷战。谁知经这冷战一带,人却猛可觉得轻了一阵,又腾浮而上,把那一招使了出来。这一使出不得了,便如同蹿跃出手、打落飞箭的那一刹那之间,人从天井中旋身而起,浑似个抛空乱转的飘花零叶。万砚方这一回看得仔细,间不容发的一刻迅即伸出一只长臂,朝空中来势只一抓,再顺着来劲往里一提、一掖,便将万得福的颈项拿住,轻轻往长廊的地板上放了,同时说道:“原来你根本不会嘛!”



万得福确是不会,登时羞得一脸通红,不住地流汗喘气,连话也接不上,只盼脚底能有偌大一个地洞好钻进去。孰料万砚方却纵声大笑起来,道:“也罢也罢!我这人好为人师,见不得人痴愚蠢笨。这么办,我传你一个调息运气的法子,免得你没事冲身而起,撞花了脑瓜皮不说,撞坏了人屋瓦房梁还得劳我收拾。”



万得福闻言,喜出望外,当下松膝要跪,不意万砚方仿佛早已提防到此,抬手往他腑下一格,道:“我虽然好为人师,却不喜收徒。说是传你调息运气的法子,也就只是调息运气的法子而已。你若学得,是你的资质机缘,与我无关。此外,你还是得依我三桩事体。”说着,深深望了万得福一眼,看他楞瓜楞脑地点了头,才继续说,“人前人后,你我仍是主仆相待;你称我少爷,我唤你得福,这样反而自在。此其一。你这身半生不熟的庄稼把式看来无奇,可是其中自有妙道奥理;等你气息周转、水到渠成之际,倒是可以传授给我,届时我倒要喊你一声师父,你也不可推辞。此其二。我是生意人,生意人不作兴伸拳踢腿,惹是生非;是以你我在武艺上的往来交际,决计不可让外人与闻。此其三。你依我这三桩事体,我保你这项上的脑瓜皮安好不破洞流汤。你说如何?”



“保你脑瓜皮安好不破洞流汤”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说的正是方才万得福冲身而上、形意不谐、体气不一的这种窘况。如此说来,名非师徒、实则仍是师徒。也是到了许多年之后,万得福与闻万老爷子帮中的诸多事宜规矩,才真正明白他当年不肯收徒的原因是帮中自有一个极其严密的师徒传承的体系,这名分绝非可以私相授受者,而在帮师徒之义又不只在传艺授业而已,更有承启门户、光大会党的志业。是以这主仆二人订交,反而是朋友之义胜过其他。忽忽三十六年转瞬而逝,其间万老爷子振兴杭沪丝绸生意、辗转投资运输实业、拓展大江南北的帮会势力,乃至于中日战争期间交际国际工商巨子、政经名流,参赞军务,以一人之身,直通中枢,预闻戎机大政,亦可谓富甲天下、权倾一时了。这万得福随侍在侧,可谓须臾不离。然而恁谁也料想不到,居然就在这一部行之十多年的“荷风袭月”的例会小集上,一个煊赫近半世纪的人物居然就横死在这一丛一丛的残荷之间。



万得福一入小亭,扑身跪倒,一声嚎啕还没来得及涌出喉头,三十六年前辞师南下那数日之间的情景已犹似一盏巨大的走马灯一般,翻转流映,径逼眼前。可这万得福此时也是五十多岁的老者,内力远非昔比。他这边才一跪倒,耳旁却窸窸窣窣传来堤廊之上那四个官爷与那活口之间你来我往的交代言语,闻言之下,不由得且惊且愕且狐疑,暗自忖道:“这四个人物分明是‘安全局’里一等一的干员。他们既然封锁了现地,何以不小心搜觅侦查,寻它一个水落石出来?却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在教唆口供一般的同那警卫扯络,且辞气闪烁,好似有什么隐情,却不容外人知晓。”这一转念,万得福不由得倒提一口真气,强忍住胸中悲恸、眼中泪水,刻意大叫了一声:“老爷子!万得福来给您送行来啦!”说完低头细看——



只见那万老爷子置身在一片血泊之中,血水恰在他身躯之下汇成一个人体形状的轮廓,仔细打量,才看得出那轮廓殆非天然,而是万老爷子和身仆倒之际,用了极强的内力,将贴身地面的石板震出一个比人躯体稍宽一二分的凹槽。易言之,万老爷子是把自己的遗体硬生生地嵌在这石板地上了。



再者,他胸前有五枚孔洞,洞口衣缕已被火药灼得发出阵阵硝味。不言可知,这明明是近距离枪击所致。却在此刻,远处那两个官爷并不知道自己讨论弹头去向的一番言语已被万得福一一听了个清楚。万得福定一定心神,想道:这子弹若非洞胸而过落入塘中,怎会就此匿迹不见了呢?可是看这弹着之势,再揣想万老爷子不世出的“般若金刚真气”神功,岂容这五颗子弹像洞穿几张薄纸一般进出自如呢?一面想着,万得福一面俯低身子,趴伏在死者胸前那梅花形的伤口之上再看了一眼,只见血水盈盈、几已凝固,果然没有任何异物在其中的模样。然而,也就在这刹那之间,万得福猛一转念:设若万老爷子当胸遭到枪击,势必知道是何人开枪,即便不为寻仇计,也一定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好让祖宗家的人明白——那么,也许是他自己留下了那几枚弹头。可是,死人又怎么保留弹头而不叫他人发现呢?



才想到这里,万得福又一闪念:万老爷子临终之际倘若施展了那“般若金刚真气”神功,绝非只有自后脑至足踵这背向的一面发功,而是自五脏六腑之间充盈起辐射至四面八方的一股真气,向外射出,那么——一边想着,万得福一边望了望那五个弹孔,随即侧脸向上,顺势看去,却只一瞬而止——不错!那五枚弹头应该已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被万老爷子体内那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真气给逼出体外,弹射到亭子顶上。万得福深怕露了形迹,不敢多看,只将喉咙胸臆之间的那一股悲郁之气登时再作一声哭出,又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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