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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日日足不出户,怎能得知?”
“那一日我初入贵‘行营’,那位居先生不是说‘戴公来电报交代我和那叫花子上南京出一趟差’么?试问:是什么样的差得劳驾两位练家子慌急登程,竟然把在下就那么撇下了?再者,戴先生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设若此事未曾平息周至,又怎么会放出个‘大元帅’险些遇刺的谍报来呢?”
贺衷寒闻言似是宽了心,也才瞥见仲武立在一旁,正作势要将他挥出,李绶武却接着说道:
“贺公当真要担心的,反而是居先生和那邢福双呢!”
“噢?此话怎讲?”
“那日居先生还说:‘这差事干下来,我也许能跑一趟山东泰安。’又说:‘各位还记不记得我说那叫花子身上有一部机关,其价值不亚于十万雄师?’敢问贺公:待居先生得了那‘不亚于十万雄师’的宝贝机关,他在戴先生乃至‘大元帅’跟前,又该是如何地风光神气?”
贺衷寒这时沉吟了,来回在室中踱了一阵方步,不发一言。
倒是李绶武开了腔:“贺先生要是信得过我,我倒愿意走一趟,把那叫花子的机关破了,也免得江湖秘技竟为妄人滥用误用,终不免搞得生灵涂炭,这——恐怕也是贺先生在《一得集》里所强调过的‘革命战争的目的在乎非战’这般信念罢?”
一听李绶武搬出自己的著述文章,贺衷寒又宽心得意了几分,忙问:“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同他们江湖高手周旋?难道不需要我加派丁壮武卫,陪你一道前去么?”
“人一多,岂不先让戴先生那边加意留心了?”
仲武大约便是在此际叫贺衷寒给挥遣出门的,底下的话便不得与闻了。只知两日过后,李绶武准备起程北上公干,贺衷寒吩咐仲武给整治行囊。仲武替李绶武打点了两箱一笼的衣物,李绶武只着他要了两个纸封——一个里头装入那张画,一个里头放了叠似是早已预备下的照片。李绶武更在车站月台上嘱告仲武:“你千里间关、离乡背井,治生想必不易。这些个衣物权且将去,或典或卖,悉听尊便;换得了钱钞,买些书来读读,人说‘开卷有益’,总是不错的。”说完这些,李绶武忽地一抬头,指着月台上方木梁喊道:“燕子。”仲武不疑有他,顺势望去,果然看见那高高的梁上有一燕巢,一排探出五只乳燕,白眉鸟首,角喙翕张,正等待着母燕觅食归来哺饲。就在这分神的片刻之间,不知李绶武使了个什么手法,朝仲武的丹田处轻轻一拂,匆促间,仲武只道近小腹方圆三寸之处豁然涌起一阵夹暖夹寒的气流,腔肠之间有如冒出来个橙子一般大小的圆球,飞速疾转起来。
“老弟若是感觉内急,就赶忙如厕去,咱们就此别过,你也不必送我上车了。”李绶武笑着挥了挥手,仲武果然腹痛如绞,再也禁忍不住,提起箱笼、奔入站旁公厕,拉了个昏天黑地,可是从此居然一身轻捷,浑似脱去了五七十斤赘肉的一般。
也是经此一别之后,仲武的内力有了长足的进步。由于我素不喜于武学上揣摩钻研,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除了见识仲武吸酒瓶奇技之外,还看过他揉面团,倒颇值随手一记。
旁人揉面,看起来极其耗力费事,即便是隆冬严寒,也常揉得大汗淋漓,涣流浃背。独仲武揉面,如公瑾抚琴,其闲适潇洒,绝不类厨作。但见他将几斤面粉倾于砧上,隆起如山,探手掘一穴容水,状似湖。复掬粉数捧披盖,当即持一白纱布轻覆其上,并以两掌隔空数寸作摩挲状,却无一寸肌肤触及面粉。如此约三五分钟,纱布底下的粉层时起时伏,初如樱雨、犹沾黏成花瓣大小的薄片而倏飘倏落,纱布亦随之而乍揭乍掩。稍顷,各薄片附益渐多,方圆渐阔,直如铜板一般了,仲武的动作愈趋和缓,不过几交睫间,原本若鳞甲接缝的线条便消失了,峰角嶙峋的面粉堆也变成了一座浑圆平滑的面丘。回眼再看仲武,非仅面不红、气不喘,且滴汗不下,粒粉不沾。我笑谓:“观阁下揉面,如看美女梳头,才深知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之境。”仲武的内力深湛如此,而甘于市隐作庖,倒叫高阳不得不翘起大拇指,称道一句“好汉子”了。可惜我与仲武再见了几次面之后,忽有一日,馋虫祟动,直挂念着他的饺子,遂携Old Parr威士忌一瓶径访,要讨他几个解馋,不意仲武扃门闭户,竟已乔迁往中部发展去矣。
他这么不告而别,我的损失可不只是口腹之欲难填,更兼愁闷之惑不解。到底那“南昌行营”之于李绶武,又有些什么样的纠瓜结葛呢?这,就要从另一些枝节上说起了。
文前曾提及周弃公,这些枝节也同弃公有关。周弃子先生学藩,自署未埋庵,晚年别署药庐,我曾在《弃子先生诗话之什》一文中引弃公论溥儒的题画诗。弃公云:“溥王孙的题画诗,首首辋川,无非假唐诗而已。有一回跟他闲谈,我老实跟他说了;他也承认,他说他也有真的东西,不过不便示人,接下来念了两句给我听:‘百死犹余忠孝在/夜深说与鬼神听’。”
那篇文章谈的是弃公诗论,未便骈议其他。实则弃公对中国绘画的鉴赏力亦是极精到的,曾持一论云:“近世丹青,颇多充赝。绘者摹山仿水、皴石点云,常见衣袍登靴、拄杖过桥之辈,傲眺巉岩,如寻隐未遇模样;乃于险峰幽涧处,敷衍茅庐数间、角串一架,泥垆坐酒、残落枰,作世外高闲状。试问寻者何人欤?隐者何人欤?弈者又何人欤?此等假画,合该与假唐诗凑趣,一言以蔽之曰:‘俗不可医’。浑不如惊鸦写孤竹,笔笔疏硬见骨,的是真性情。”
弃公在这里所提到的“惊鸦”即是方练,字凤梧,号甘醴居士,又号惊鸦先生,著有《惊鸦留鸿录》四卷,自述其生平、师友、见闻、艺论。由于周弃公的称道提醒,我对此老的著作又加意浏览了几回,如读包世臣《艺舟双楫》,涵泳深邃,蕴藉风流,果然极有味,也因之而对方练的门生万砚方所写的《神医妙画方凤梧》连带产生了兴趣。
某日,应王新公之召赴府试菜,在座的还有张佛公、楚戈、丁望及一位我素昧平生的魏先生。当日所试的菜叫“套四宝”,据说出自开封“宋都菜馆”名厨家传私授的食单。酒过三巡,“套四宝”端上来了,盛在一只景德镇的青花细瓷汤盆里,开盖儿一看,是只头尾俱完、热气蒸腾的全鸭,肉质酥软松滑,肥而不腻。吃完鸭肉之后,又露出一只清香熟烂的全鸡来。鸡肉吃罢,内中还有一鸽,而全鸽的肚产里竟然还藏着一只体态完好、腹中塞满海参、香菇、竹笋的鹌鹑。
据案大嚼之余,自然众口称赏。王新公谓:“食单和手艺都不是舍间厨作所能望及项背,而是这位魏老弟亲自打理的——来来来,慧叔,你给说说这‘套四宝’的佳处。”
原来这魏先生就是知名的老饕魏谊正,行三,人称魏三爷的便是。据说此人曾一度参赞中枢、周旋机要,惜与“今上”在抗日战争的方略上屡起龃龉,而渐遭摒抑,虽则保住了个“国大代表”的头衔,过的却是纵情酒食声色的日子。每尝语人曰:“魏三在‘国大’的价值,便是不投‘老头子’当领导人的那一票。”其自号“百里闻香”,更是狂猖得可以。说起“套四宝”来,果然自出机杼、别有妙趣。
“宋都这道菜,是我拿另一道菜换来的,这就先不说了。”魏三爷自始至终未动筷子,说起菜式典故来,却滔滔不绝了,“‘套四宝’的讲究,是在把四只层层包裹的全禽密匝匝套在一起,集鸭之浓、鸡之香、鸽之鲜、鹌鹑之野四味于一釜,难就难在如何去其骨而全其肉,这叫‘拆架’。等闲的厨子不会拆,一拆就把皮肉给破坏了。拆下来的架子得另起一锅烹煮,熬得骨烂髓融,便成汤底。我练这‘拆架’手艺,足足耗去八年辰光;手艺成就,抗战也打完了。
“这还只是个匠作熟巧的功夫,‘套四宝’的佳处却不在这一面上。各位试想,活生生的四味全禽,要之以鸭最蠢拙、鸡稍轻健、鸽更不驯,而以鹌鹑最为佻达活泼,却给囚在最里层。发明这道菜的厨子想必有一肚皮冰炭难容的感慨,恨世间野性尽为蠢物缚束牢笼,才想出这么一番折腾来——其中最见深刻的,正在‘拆架’的意思上。君不见,如何教人收伏野性、甘为蠢物囚裹呢?很简单,‘无骨’可矣!没了骨头,尽管委曲求全,毕竟只能盘中作肴而已了。”
一气说到这里,阖座拊掌笑叹,咸谓“套四宝”似乎不只可口,还真有能令人会心之处。倒是那魏三爷话锋一转,接道:“不过,我有位老友别立一解,他说:‘你怎么不说,越是蠢物、越是要大肚能容呢?’照我这位老友的说解,举凡衮衮禄禄、高踞庙堂的诸公,蠢斯蠢矣、拙斯拙矣,倒还真要有几摺肚围才行。”
诸客又是一阵谑笑,我由是也对魏三爷颇生出几分敬悦之意,遂道:“聆君一席话,胜读三日书,可是我仍有三事不明,非请教不可。敢问三爷究竟是用哪一道菜换来的这食单手艺?此其一。三爷自始至终不尝一口‘套四宝’,却是为何?此其二。听三爷说起那位老友,想必也是位足智深思之士,但不知是什么人,可否请三爷见告?此其三。”
“久闻高阳每事必问,果不其然!”魏三爷十分坦荡,当下答了。原来交易的食谱非常简单,是一道“素烧黄雀”。魏三爷向宋都的大厨建议:鹌鹑腹中的海参、香菇、竹笋固然各具滋味,然而一旦吃到第四层,其中居然是满腹散菜,未免少一分艳目之色。何不将素烧黄雀裹入核心,待食客拨寻肌理,又复得一惊喜,这就把“套四宝”变成“套五宝”了。至若今夜何以是四宝而非五宝,魏三爷正色肃容答道:“既已与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