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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那名警卫,更不消说后来不请自到的四个人物了。
可是,李绶武借老杜诗句传递消息,于六位老者却能沟通无碍,这正是他用心良苦之所在。于是当即又朗声说道:“我眼力极坏,几乎已经是个睁眼瞎子了,若强要我说看出来些什么——恕我直言,这么粗枝大叶的一幅画,倒让我想起当年要去成都草堂村,在第四节车厢里遇见严老五的情景来。那天严老五就捧着一盆竹子,一数就四根。”
说到这里,李绶武忽然打住,不再说下去了。众人顿时明白,他这还是在借杜诗打哑谜。想这李绶武活了大半辈子,从未入川,哪里去过什么成都草堂村呢?他说的,分明是老杜《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里的诗句。所谓“严老五”更无此人,所指即是唐肃宗宝应二年受封为郑国公的严武。因为这一部诗作共有五首,那么第四节车厢所暗示的应须是其中的第四首。接下来,盆中种了四根竹子,明白说的是该诗的第四句——非常骇人的一句:“恶竹应须斩万竿。”万老爷子心念电转,情知李绶武说的这“万竿”之“万”正是自己的姓氏;质言之,他是在暗示自己:大祸之所以临头,必是由于他自己“家门”里的帮众出了叛逆,以致变生肘腋,乃有“恶竹”一词。这时,不仅万老爷子会了意,其余五老也揣摩出李绶武话中有话了——看他侃侃而谈、状似闲雅,其实语锋已直指杀机;而且这杀机可能就在咫尺之内。万老爷子却沉得住气,道:“我也有十五年没见着严老五了,其间神州陆沉、国府易帜,不论那盆景落于何人之手,总希望能栽入上,所谓‘但令无翦伐/会见拂云长’啊!”
万老爷子末了所引的这两句居然又是老杜的诗,且同样是杜甫写给严武的。原题为《严郑公宅同咏竹得香字》。写这两句诗时的杜甫与写先前那五首时的杜甫心境大不相同,非但没有“恶竹应须斩万竿”那样的愤懑,反而尽是同情、喜悦与宽慈悲悯,每一句都是对竹之为物的怜赏:“绿竹含半箨/新梢才出墙/色侵书帙晚/阴过酒樽凉/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但令无翦伐/会见拂云长”。——如此说来,万老爷子言下之意,乃是连可能导致杀身巨祸的叛帮罪首也不愿施以“翦伐”之责了。
“我懂了!”李绶武沉声道,“万老确实是‘游乎四海之外’、‘生死无变于己’的怀抱。李绶武言尽于此,已然造了口业。就此告罪别过了罢!”说时长揖及地,不待众人拦阻,掉转身躯,便从那警卫旁边一闪而逝。
此时坐在万老爷子右首的魏三爷急忙喊道:“绶武!又是你先行离席,欠罚一杯——”
话音未落,只听得阒黑的夜色之中传来李绶武的吟咏之声:“九载一相逢/百年能几何/复为万里别/送子山之阿/白鹤久同林/潜鱼本同河/未知栖息期/衰老强高歌/歌罢两凄恻/六龙忽蹉跎……”
这又是一首老杜的《送唐十五诫因寄礼部贾侍郎》。然而诗中字句,无不点出了此时此地诀别的处境和心情。众人听了,益发悄然起来,独那赵太初忽一抖擞精神,道:“好个‘六龙忽蹉跎’!我又明白了一些。万老!今夜无论生出什么事端,都有破解之道了。”说时,他再看一眼手中之画和顶上之天,笑了:“不过!请恕我不能再多说了。”
接着,钱静农双眉乍展,浑似忽有所悟,也道:“不可说!不可说!”一面说,一面将画纸对折再对折,一共折了七道,同时起身,冲赵太初使个眼色,道:“你既与孝胥同来,是要与他同去呢?还是——”
不待赵太初答话,孙孝胥也照样将画折成纸方,道:“说散便散,哪里有什么同来同去之理?”
便在这一刹那间,分坐在钱静农左右的魏三爷和汪勋如也折了画纸,争先起身,异口同声道:“散了散了。”
这等情景看在那警卫与亭外四人眼里,如坠五里雾,简直不明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倒是万老爷子文风不动,顺手拾两粒花生米,放在嘴里嚼了起来,且前言不搭后语地喃喃自道着:“若有豆腐干同吃,该当吃出火腿味才是。”
据说,这两句话典出当年金圣叹罹祸临刑之时的绝命语。金氏故意作家常语以示无畏不惧、视死如归的潇洒。如今万老爷子这样说来,六老焉有不凄不恻之理?可是先前哑巢父李绶武授意甚明:万老身边必有尴尬人;换言之,即此永诀的一刻,亦须避人耳目,免遭牵连。而且这免遭牵连,更非贪生怕死之图,却是隐忍一时,运筹千秋的打算——因为不只赵太初看出来,其余各人也在学着李绶武那样将画纸对折七次的时候发现:对折之后,从纸背面看去,万老爷子先前揭画之际在各层纸上所落下的泪斑,正如那六颗自西北而来的彗星,分别印在六处“↑”字形的竹叶前方,恰使泪斑与竹叶呈一流星拖尾的图形,朝六个不同的方向一闪而逝。也偏在这一霎时,薄薄一层纸膜上的泪渍完全干涸,浑如方才穹苍中转瞬不见的星光。
于是孙孝胥、赵太初、汪勋如、钱静农与魏三爷依序出了小亭,各自仰头瞻望一眼之前群星竞逐的夜空,再回想起自己手上那画纸所曾默示的方位,当下掉臂疾行而去,连一声告别的招呼也没有。
直到这五人的背影步声全然隐没于夜暗之中,万老爷子才露出一抹愉悦轻松的笑容,随即转身起立,一步跨向旁边的小石桌前,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那警卫与亭外四人说道:“不过是张胡乱涂鸦的试纸笔墨,惹来这些白吃白喝的跳梁小丑这许多低三下四的议论,真是可笑之至——”话还没说完,一掌击下,那石桌登时有如灰粉盐粒一般,连声也不出便给震得坍碎落地,粉粒堆成尺许高的一座小丘,接着,一张半透明的、写着一丛劲竹的第七层画纸才冉冉自上方飘落,正覆盖在那尺高小丘的尖顶上。原来万老爷子看只轻轻扬了扬手,不意在掌起掌落之间,已先将石桌上那第七层画纸吸引上腾,直蹿亭顶。这一手是失传已久的“无极北辰掌”末式,名为“拂槛逍遥”,其动态乃虚拟道教远祖陈抟陈真人寐起临窗,拂槛观星的姿势。相传陈抟曾长睡百日,忽然坐起,时值中夜,乍见星如雨落,从此悟出一个生死真相以及一门独特武功的玄妙经历。万老爷子这一掌便不是寻常出手,其中大有奥义;他是在以陈真人自况,有超然物外之慨,亦有浮生若梦且大梦先觉的解脱。
此刻荷塘风静,偶有两三秋虫间或低鸣,益发显得这方圆数里之内悄无任何响动。亭外当先肃立的那人环视了四周一圈,似是不耐久候的模样,身形微微一颤,问道:“是不是可以请老爷子起程了?”
“方才我们这几副老骨头瞎说八道的话你也听进去几分,我说——”万老爷子已然阖上的一双凤眼又缓缓开启,睛露青光,睇视着这个穿西装的人物,道:“万熙啊!今晚我要是不去见‘老头子’,你说,会招惹些什么祸殃呢?”
这万熙轻喟一声,先不答话,径自踱步上前,走进亭来,将黄皮箱往亭中央的圆桌上一搁,随即轻启箱盖,从里面取出一叠寸许厚的红框纹十行纸。但见那纸上密匝匝以沾水墨笔写满了文字。万熙将最后一张纸页抽出,置于表面,复由西装内袋掏出钢笔一管,取下笔帽,双手捧笔,递至万老爷子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道:“老爷子是明白人。今晚就算是去了,也见不着‘老头子’,不定反而落一番折腾,我们这些弟子儿孙便大大地不义不孝了。‘老头子’放下话来:请老爷子签了这份文件,他好依法裁处、秉公发落。这样的话,祖宗家业也可保长治久安,不至于一网打尽。”说到“老头子”放下话来之后的这几句上,万熙的声音压得又轻又低,直如蚊蚋盘旋。可是听在万老爷子耳中,却字字分明。一面听着他一面点着头,似乎极其满意。然而万熙话才讲完,他立刻笑着问了一句:“要是我不签这口供呢?”
万熙忙一欠身,退后两步,将皮箱盖上的文件收回箱内——且没忘了把那末一页十行纸塞回原处,同时套回笔帽、收笔入袋。这一切只是一两秒钟之间的事,远近各人尚不及反应,万熙已经从皮箱之中抽出掌心雷一把,直指万老爷子心窝,连扣扳机,射出五发子弹。几乎也就在这同时,亭外持卡宾枪的一名武装警卫也将枪口朝旁一歪,喷出一串火苗,将另一名警卫射了个蜂窝透穿,翻身摔下塘去。水花激溅、荷叶掀扑,那人登时沉底,且正因一身披挂少说也有二十公斤的重量,从此陷入泥淖深处,永世不得翻身了。
这只是一弹指顷间事,亭边那警卫早已吓得面如白纸,四肢抖颤,裤裆里“噗喳”一声,拉了个黄金满溢,随即和身歪倒。万熙全无任何表情地眄了他一眼,嘴里的话却像是冲亭外那唐装棉鞋的胖子说的:“岳师父,我这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的。”
那岳师父显然也不曾料到:仅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变生肘腋,连伤两条性命;且其中之一竟然是纵横大江南北一甲子有余的漕帮遗老总舵主万老爷子。不过这岳师父本来是个会家子,内力外功一体双修,气性涵养到一定的程度,即令临此奇突诡谲的事故,也看不出有半丝火躁焦急之态,他不慌不忙地朝后望一眼,见那开火的枪兵正颤着手、抖着牙,将枪口指在他后脖颈上。
“万老弟要岳某来帮闲干一桩棘手之事,你老弟台已自干得干净利落。看来我全无用武之地,莫非只是要顺便搭上岳某一条性命的么?”
闻言之下,这万熙立时将枪收入皮箱之中,却只掩上箱盖,仍是面无表情地说道:“岳师父这么说便太见外了。请岳师父出马,原本倒是为了提防那飘花掌出手助拳,坏了正事。不料这几个老家伙只不过又是一阵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