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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来到村子一旁原本供奉海神娘娘的废庙,看着彼此落魄的样子,不禁相视一笑。“你快去换一身衣服,我来生火。”淮涟因为早就感受不到任何身体感觉,便从从容容地收集一些干柴,坐下来生火。
而角落里,鸣有些尴尬地看着手中的衣服和那一桶热水,这是他见过最简陋的洗漱条件了,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而淮涟在前面正襟危坐,后背扑满了一头墨发。
鸣无奈一笑,总不能问她。他慢慢脱下身上的湿衣服。
火,渐渐燃烧起来。红色的火焰跳跃在淮涟有些淡漠的眼眸里,她低着头不知在沉思什么,直到一声轻笑从火焰里响起。
淮涟霍然抬起头,只是普通的一堆火而已,而身后陆陆续续传来洒水的声音,她不好转身,却下意识地移了移身体,想遮住什么。
“嘻嘻,你真好玩。”那轻笑声朗朗而言,“竟然追我追到这里了。”
是她,竟然是苦寻不到的她。
“再说,你在怕什么呢?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看了呢。”火焰因为笑声变得摇摇晃晃,淮涟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火苗灼热,但她毫无知觉地将它掬在了手心。
噗嗤一声,是一滴泪,浇灭了手心的那朵火花。
“啧啧,你竟然哭了。真奇怪,铁石心肠的你,竟然会哭?!”那道女音渐渐低下去,几不可闻。
淮涟没有说话,不知是怕惊到身后尚不知情的鸣,还是怕惊到这声音的主人。她凝视着手心的小小烧痕,仿佛她就藏在里面。
“涟,别来找我了。”那道女音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变坏了呢,离开雪山的那一年,我就发誓再也不回去。除非,除非……”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淮涟在心里帮她补充了下去,“除非,那个雪山之巅有着足疾的男子用他的生命来交换。”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若是他死了,她回去,又有什么意义。真真的是,不如不回,从此相隔天涯,永不见面。
“水烟子和今尘人也死了,这是我幻化出来的信使,我以为,以为可以得到他的一些消息呢。结果,他们死了。”女音陡然变得冷漠起来,“我再也不要知道他过得如何,他也不必知道。涟,我走了,不要再找我。”火焰一闪,恢复了正常。
而淮涟低下头,手心的烧痕也不见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竟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久冰君不来找她的原因。
身旁不知何时,鸣已经坐下来烘烤自己的湿衣服。因为一夜未眠,他坐在那里,神色难掩疲倦。“你先休息,衣服给我。”淮涟还有一些恍惚,嘴角挂着飘渺的笑意。手已经伸过去,几乎是夺走鸣手中的衣服。
鸣怔怔地看着她,淮涟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刚才发生了什么?”
淮涟摇摇头,她整个人陷入一种悲伤的情绪,什么话也不想说。外面细雨潺潺,仿佛所有的愁绪都是被这恼人的雨声勾起的。
鸣靠在神台一旁,缓缓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淮涟转头去看他的脸,她竟然从来没有这般细致地打量过他。靠得越近一分,心里就哀愁一分,他还不知道,她的命格自她出生那一刻便已注定了。她虽不信那些占卜算卦的,但对于自己的未来会走向何方,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来得透彻明白,就如雪山之巅的久冰君与他的恋人那般,永不相见是唯一可以选择的方法。淮涟伸出手,描摹他沉睡的眉眼,如果,他从来不曾闯入她的冰雪梦境,多好。
她苍白颤抖的手被轻轻握住,“你有什么心思?”鸣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她,仿佛不曾入睡。淮涟怔怔地看着他眼眶里那粒光华流转的流萤石,清澈得将她所有的情绪都照映了进去。“刚才,是有什么东西出现了吗?”鸣还在追问。
淮涟直起身,将手里已经烘干的玄色长袍丢给他,“你继续休息,待会我们还要赶路。”鸣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是她出现了吗?”“你说谁?”“我们一直在找的那个人。”鸣说得很笃定,“她一定还是不肯跟你回去。”他站起来,看了看还在下雨的外面,“淮涟,你现在做的事,毫无意义。”
淮涟诧异地看着他,鸣继续说道,“你找到她又如何,那也是久冰君跟她之间的事情,你横插其中,什么也做不了。与其纠结他们这点事,你不如想想这座渔村的古怪之处。”淮涟静下心来,她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儿女情长,在这里独自黯然神伤,她慢慢站起来,看着一脸淡然的鸣,只是,她的忧愁与担忧,他又怎能理解。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好,我们先去找到昨夜那个古怪的女孩子,她似乎很恨海里的鱼。”鸣轻轻一笑,“外面还在下雨呢,等雨停了我们再去。”淮涟看向庙外,细雨绵绵,没完没了的样子。
而寒湿的棺材里,雨水打着女孩子一张惨白的脸。她睡得很沉很沉,即使置身雨水之中也没有转醒的趋势。她的手指蜷曲着,抓着棺木的边缘,指节泛白。她梦到了以前常常去的海神娘娘庙。
那时候的海神庙还没有被废弃,人来人往,都是祈福的渔民,香火不断。她还是一个孩子,整个白天都像一只猫般蜷缩在高大的海神雕像脚下。层层叠叠的帷帐遮住了她纤细的身影。有时候,她也会睁开眼,去偷看外面那些跪在地上祈福的大人们。她看到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似乎这是她天生就有的能力。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她都能看明白这些大人背后汹涌的真实心思。有时候,祈福的不一定是真的在祈福,甚至可能是在暗地诅咒。有时候,外表虔诚的善男信女不如外表那般真诚,心思深处婉转的更多的是如何害人。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会有悚然心惊的感觉,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继续闭上眼,开始沉睡。一直到晚上,她才会爬上高高的祭桌,去偷吃那些贡品。她就大大方方地坐在桌上,两条腿垂在桌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她还会爬到神庙的梁柱顶端,那里不知被谁开了个小小的天窗。她趴在窗口,看月光下的大海。大海上浮动着璀璨的鱼人之泪,她看到那些漂亮的美人鱼在跳舞,鱼尾优雅地划出圆弧,又缓缓地滑入水里。
她趴在那里,却开始看到了大海里漫无边际的血色。整片海域都是鱼人悲凉的歌声,她的手死死扣着屋檐上青灰色的瓦片,眼睁睁看着一场又一场的屠杀在月光下上演。她开始害怕,开始恐惧,似乎,那些被抓住的鱼人就是她自己。沾满血的手,极慢极慢地撕裂着她的皮肤,又将她倒着提,狠狠地甩向尖利的礁石。她的脑袋被撞到石头上,嗡地一声,回荡在脑际。她开始哭泣,却发现哭出来的都是血。满身满手的,都是血。
深深的梦境里,即使黑暗血腥如此,她还是不愿意醒过来。雨绵绵地打在她因为久不见阳光而苍白如雪的脸庞上,她紧闭着眼,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她眼看着自己四分五裂地浸泡在海水里,盐水的咸度让她的伤口加剧疼痛。她依旧在等,等着最想见到的人出现。
她披散的长发遮住的额头上,有一道长长的红色疤痕,一直延绵到头皮深处。睡梦中的她无意识地抚摸着这条疤痕。棺材里的白色虫子也蠕动在她的头皮之上,触手一片滑腻腻。
她还在等,等着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一直到黄昏,她在梦魇里挣扎了整整一天,那个人才姗姗来迟。
她倒在海水里,睁着一只眼睛,看到对方微微弯下腰,吻上了她沾满鲜血的嘴唇。
是了,她等的,就是这个吻。唯一温暖过她的一个吻。
、空里流霜
雨歇停下来的时候,夜,也就降临了。
海滩边燃起一堆堆的火篝,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红色的灯笼,一口大锅正沸腾着热水,鱼香四溢,冲淡了原本的血腥味。
女孩子从梦深处走出,慢慢睁开眼睛。入目的是近乎黑色的天空,一两只绿莹莹的萤火虫飞舞夜空。她从棺材里爬出来,刚刚落地,噗嗤一声,有汁液被挤出的声音。她冷漠地低下头,脚下是一条还在蠕动的虫子。她蜷缩起脚趾,还是感受到了那股血液的粘腻。
女孩子弯下腰拾起爬满白色虫子的长长扁担,随意抖了一抖,然后将它搭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虽然扁担两端的箩筐里什么也没有装,她迈开第一步却极其吃力,背弯成一张弓形,长长的头发垂在地上,两只黑色的眼睛藏在发丝后面,暗黑得看不出她的一丝情绪。她一步一步朝着海边走去。
淮涟和鸣赶到海滩边上之时,渔村的美人鱼盛宴已经开始了。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酒香鱼香飘散在湿润的空气里,而在透亮冰寒的明月之下,海水深处居住的鱼人开始蠢蠢欲动。
淮涟望着那遥不可及的明月,她看到那无数的鱼人族民透明的魂魄,盘绕在大海上方,久久不肯离去。而淮涟,第一次没有履行收魂者的职责,她不想将这些幽灵收走。
渔村里的所有人几乎都集齐在海滩上享受昨夜的胜利之物。明亮的篝火旁围着手拉着手的少男少女们。他们模仿那些美人鱼的嗓音,唱着不知名的鱼人歌谣。在清凉如水的夜色里无数含情绵绵的眼睛互相深情对望,姑娘们戴着的温软鱼人泪链,在月色下闪闪发亮。
其中有一个最漂亮的姑娘,她脖子间戴着一条最美的泪链。她是渔村村长的唯一女儿,在这个闭塞的村子里是以公主般的身份存在着的。
她满面笑容地坐在篝火一旁,手里端着青色瓷碗,因为喝了一点酒,脸颊上浮着绯色红晕。而那些与她同龄的少女们都羡慕地看着她。因为大锅里煮的美人鱼那双能流出美丽泪珠的眼睛,只能给她吃。
年长的妇人小心翼翼地托着已经剐出来的鱼眼,将它搁在村长女儿前面的瓷碗里。在众女羡慕的眼光下,她勾起嘴唇露出一个得意的笑,“今天没胃口,不想吃了呢。”
说罢,她将碗倒置过来,那双鱼眼掉在沙子里,她又懒懒地用手拨了拨沙子,她不想吃,也不会给她们吃的。那群善良的普通姑娘们对她这种浪费的行为都愤愤不平,但终究不能说什么。她的脸上始终露着又傲慢又轻蔑的笑容,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