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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夫人-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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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见到在连接面包广场和新广场的那条街的拱门下,出现了堂阿尔瓦罗·梅西亚英气勃勃的身影。他骑匹白色骏马,马的皮色光亮,波纹状的鬃毛覆盖着粗壮有力的脖颈,尾巴又粗又长。这是一匹西班牙纯种良驹。骑马人技巧娴熟地通过手和马刺让马时而嘶鸣,时而旋转,仿佛这匹马表现出的种种烦躁不安的动作全是自发的,不是骑手在暗地里操纵的。梅西亚在远处向她打招呼,并毫不迟疑地来到林科纳达,一直走到庭长夫人的阳台下。

马蹄在石子路上发出的笃笃声,马做出的种种令人发笑的动作和骑手的飒爽英姿顿时使广场充满了生气和欢乐。庭长夫人心里也像拂过一阵清风。这个英俊男子来得正是时候。见安娜的眼里、嘴唇上挂着甜甜的、真诚而持久的微笑,他放心了,刚才他还对自己到来的时机产生过一丝疑虑。

他们谈到了马、墓地和万圣节的悲伤,谈到众人都觉得日子过得无聊,还谈到斐都斯塔不是久居之地。安娜那天很健谈,她甚至还对马进行了一番夸奖,这些话其实也是针对骑手的。

堂阿尔瓦罗感到非常惊讶。如果他不是根据经验知道这个“堡垒”防守很严,眼下虽然出现了缺口,但明天可能又变得坚不可摧,那么他真的以为进行“人身攻击”(这是他对野蛮地发起进攻的说法)的时机已到。然而,他却连走到她身边也不行,因为从任何角度看这样做不容易,再说,他也不能将马丢在广场上。他只能尽可能向阳台上靠近些,踩着马镫,伸长脖子,还有意把说话的声音放低一些。她想听(那天下午她确实想听)他说话,就得将身子俯伏在阳台栏杆上。

事情真怪,在所有问题上他们的看法都相同。经过长时间的交谈,他们发现彼此有很多共同的兴趣。他们还无意中回忆起那天梅西亚离开斐都斯塔,在通向卡斯蒂利亚的公路上遇到安娜的情景。当时安娜和两个姑妈散完步往回走。他俩还议论着那天相遇后不久,她和自己的丈夫去格拉纳达,很可能坐的是梅西亚坐过的同一辆车,还是同一个座位呢。

安娜觉得自己仿佛落到了深井里。她感到全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思绪紊乱,杂念丛生,道德观念淡漠了,意志也松弛了。尽管她觉得自己这样与堂阿尔瓦罗交谈大冒失,她这样不加掩饰地愉快地看着他,夸奖他,向他坦陈自己的愿望和爱好是很危险的,但她丝毫也不觉得后悔。她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往下滑,觉得这是一种享受,也仿佛感到这是对往日社会不公正的报复,也是对命运无情捉弄的报复,尤其是对愚蠢的斐都斯塔的报复。斐都斯塔人除了过那种单调乏味、愚昧的日子外,过什么样的日子都会遭到责难……安娜冷冰冰的心感到温暖,枯燥乏味的生活有了滋味,精神危机已经过去,但这次不像往常,它没有被抽象的理想主义的热泪所代替,危机的克服没有借助愿做出自我牺牲的那种渴望。这次从她贫乏、干枯的思想荒漠上建立起来的是一种新的东西,一种得到放松的感觉,一种意志遭到瓦解和征服后从内心深处升腾起来的快意,它犹如新鲜血液流入她的血管,渗入她的骨髓。“如果此人不是骑在马上,能上来趴在我的脚下,这时他准会征服我,准会这样。”她这样思索着,而且几乎通过眼神表露出来。她感到口干舌燥,便舔了舔嘴唇。阳台上这位夫人的举动仿佛触动了马的痒处,它跳动起来,马蹄踢打着地面。与此同时,骑手的目光像电光一样射到了庭长夫人那丰满、美丽的胸脯凭依的栏杆上。

他们谈了那么多事情后,沉默了一会儿。当然,他们没有谈论爱情,堂阿尔瓦罗也没有对她说恭维话。但双方还是确信,通过难以觉察到的暗示和眼神,通过猜测,各自向对方说出了心里想说的话。她知道,站在下面的堂阿尔瓦罗这时准是情炽似火;她也知道,他感到此时自己受到了爱慕,一定会非常感激,心情自然万分激动。梅西亚也看出了安娜感情上的变化,看出她在情绪方面已很放松。

“遗憾的是她离我太远了,我又在马上,不能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体体面面地跳下马来。”骑马人想。他称这一刻钟为“关键时刻”。

其实,不存在什么“关键时刻”,至少不存在这位潇洒的唯物主义者说的那种“关键时刻”。

整个斐都斯塔人那天下午都感到厌倦,或者说,至少安娜是那样认为的。那天,好像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当然不是由于遭到水灾,也不是遭到火灾,而是由于人类的愚蠢和厌世。就在这时,梅西亚骑着马衣冠楚楚、兴冲冲地来到广场上,以他鲜亮的色彩、高雅的风度和力量使广场上那灰暗、悲凉的气氛顿时消失。这个人和马连成一体的高傲形象使广场上立即恢复了生气。这像雾天的一束阳光,使一向死气沉沉的街道充满了活力。

本来心绪不宁的安娜不知为什么,一见堂阿尔瓦罗,就像被困在海上孤岛的遇难者见到了一条救命船一样。那种像危险的敌人一样被幽禁起来的思想感情一下子冲出牢笼,这就是说,她的整个灵魂发生了背叛。庭长夫人此时心中出现的愉快心情如果让讲经师知道,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堂阿尔瓦罗连那天教会欢庆万圣节的事也忘掉了。他出来散步,是因为他喜爱斐都斯塔秋天的田野,骑在马上迎着对面吹来的微风疾驰,可以消除胸中的焦虑和郁闷。

妙极了!消除了焦虑和烦恼后,梅西亚一心只想着快乐的事儿,想着大自然,想着旷野。这才是合情合理的生活。那些听到钟声机械地悼念被他们忘却了的死人的人,都是一些盲从分子,正是这些斐都斯塔人使安娜感到忧虑,使她得不到幸福……不过,现在还为时未晚,她反叛了,她造反了,即使让她两个已故的姑妈知道,让她丈夫知道,让斐都斯塔虚伪的贵族们知道,让贝加亚纳一家人都知道,让科赫鲁多一家人都知道……让整个上流社会都知道……她也要造反……这就是安娜的“关键时刻”,它和堂阿尔瓦罗想像的不一样。他在思考上面说的这些事的时候,还在琢磨着该将马拴在哪儿。接下去他又考虑怎样进庭长夫人的家。他一时想不出办法,如果硬冲进去,就会葬送一切,可他又找不到进门的借口。

这时,堂维克多·金塔纳尔正好从俱乐部回来。他见到自己的妻子正在愉快地和讨人喜欢、具有绅士风度的堂阿尔瓦罗交谈,感到非常高兴。堂维克多渐渐对他产生了好感,他认为“梅西亚过去是不常来的”。

“我要说,”他说,“除了弗里西利斯、里帕米兰和贝加亚纳外,堂阿尔瓦罗是我最器重的人了。”

平时他喜欢拍拍朋友的肩膀。这次拍不到梅西亚的肩膀,他就拍了拍马屁股。那马回过头来,对这位谦恭的步行者看了一眼。

“你好啊,

刚烈的伊波格里弗①,

①西方神话中的半鹰半马兽。

你跑得跟风一样快。”

堂维克多说。他经常背诵我们的“智慧王子”①和别的文坛巨星的诗作来表达自己愉快的心情。

①这儿指《堂吉河德》的作者塞万提斯。

“说到戏剧,堂阿尔瓦罗,今天晚上佩拉莱斯真的要给我们演《唐璜》吗?有几个伪道学者在暗中活动,妄图取消今天的演出……这太荒唐了!戏剧本身就是道德嘛。再说,还有传统习惯上的问题……”

堂维克多接着长篇大论地谈起艺术道德,不小心触犯了那头“刚烈的马”,惹得它不耐烦起来。

堂阿尔瓦罗立即抓住这个机会,请金塔纳尔叫他妻子去看《唐璜》。

“老弟,您别说了,说起来也真难为情……不过,这是事实。我这个老婆呀,脾气太古怪了。她还从来没有看过,也没有读过《唐璜》呢。和别的西班牙人一样,她知道这出戏的一些零散诗句,却不了解全剧……或者说是喜剧吧。还得请索里亚①多包涵,我不知她是不是……这匹倒霉的马,它的尾巴打到我的眼睛了。”

①《唐璜》的作者。

“请您走远点吧,这畜生是不会安宁的……不过,您说安尼塔还没有看过《唐璜》,这是不能原谅的。”

虽说堂阿尔瓦罗认为索里亚的这个戏不道德、虚伪、荒唐、非常不好,而且,他还常说莫里哀的《唐璜》(他没有看过)要强得多,但他此时却觉得有必要赞美一下民间诗歌①,便像一个知恩图报的记者那样说了几句好话。

①这儿指索里亚的剧作。

金塔纳尔不能原谅索里亚捆绑梅希亚那个情节。他认为唐璜与唐娜·依纳斯·德·潘多哈的幽会也与骑士的身份不相符。“这么一来谁都是征服者了。”除这两点外,他认为索里亚的作品是部佳作,尽管在当代戏剧界中不乏更好的作品。堂阿尔瓦罗则认为将堂路易斯①捆绑起来和他以未婚夫的身份躲进未婚妻的家里这一情节很真实,很巧妙,也非常合理。他本人就有过多次这样的经历,而且,都非常成功,他并不因此就成了不光彩的人。不要把爱情和骑士小说混同起来。前者是为了追求欢乐,后者是为了追求虚荣。如果为了虚荣,那么,他和唐璜一样,也会注意保持自己的名誉。不过,这个斐都斯塔保皇自由党的头头并没有把这种看法说出来,他只是说自己也希望安娜那天晚上去看戏。

①即上文的梅希亚。

“就算您懒得出门,就算您又犯了老毛病,将自己关在家里……今天您也一定得去……”

在他们俩一再坚持下,安娜盯视着梅西亚的眼睛,庄严地答应去看戏。

她真的去了。

戏是八点开场,她在侯爵夫人、埃德尔米拉、巴科和金塔纳尔的陪同下,八点一刻进入剧场,走进贝加亚纳家的包厢。

斐都斯塔剧院(或者按《御旗报》的评论家和记者文雅的称呼是面包广场大剧院)是个古老的上演喜剧的剧场,四壁透风,仿佛随时都会倒塌。如果天刮北风,下雪,雪花就会从天窗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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