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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散文集-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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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善最令我不能忘的两件事:便桶溺缸狼藉满街,刷马桶淘米洗菜在同一条小河里举行。这倒真是丝毫未受西方化的特征。二条街道,虽然窄小简陋,但是我走到街上心里却很泰然自若,因为我知道我身后没有汽车电车等等杀人的利器追逐我。小小的商店,疏疏的住房,虽然是很像中古时期的遗型,在现代未免是太无进步,而我的确看见,住在这里的人,精神上很舒服,“乐在其中矣”。这里有一个医院,一个小学校,一个电灯厂,还有一营的军队。鸦片烟几乎是家常便饭,吹者不知凡几。生活程度很低,十几间房子租起来不过五块钱。我想大城市生活真是非人的生活,除了用尽心力去应付经济压迫以外,我们就没有功夫作别的事了。并且在大城市里,物质供给太便利,精神上感到不安宁的苦痛。所以我在嘉善虽然只住了一天,虽然感受了一天物质供给不便利的情形,但是我在精神上比在上海时满意多了。



我到南京,会到胡梦华和一位玫瑰社的张女士,前者是我的文字交,后者是同学某君介绍的,他们都是在东南大学。我到南京的时候是下午,那天天气还好,略微有些云雾的样子。梦华领我出了寄宿舍,和一个车夫说:“鸡鸣寺!怎么?你去不去?”车夫迟疑了一下,笑着说:“去!”我心里兀自奇怪,我想车夫为什么笑呢?原来鸡鸣寺近在咫尺,我们坐上车两三分钟就到了,这不怪车夫笑我们,我们下了车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梦华说:“我恐怕你疲倦了……”

鸡鸣寺里有一间豁蒙楼,设有茶座,我们沿着窗边坐下了。这里有许多东大的学生,一面品茶,一面看书,似乎是非常的潇洒快意。据说这个地方是东大学生俱乐的所在。推窗北眺,只见后湖的一片晶波闪烁,草木葱茂。石城古迹,就在

寺东。北极阁在寺西,雨渍尘封,斑驳不堪了,登阁远瞩,全城在望。

南京的名胜真多,可惜我的时间太短促了。第二天上午我们游秦淮河,下午我便北返了。秦淮河的大名真可说是如雷灌耳,至少看过《儒林外史》的人应该知道。我想像中的秦淮河实在要比事实的还要好几倍,不过到了秦淮河以后,却也心满意足了。秦淮河也不过是和西直门高梁桥的河水差不多,但是神气不同。秦淮河里船也不过是和万牲园松风水月处的船差不多,但是风味大异。我不禁想起从前鼓乐喧天灯火达旦的景象,多少的王孙公子在这里沉沦迷荡!其实这里风景并不见佳,不过在城里有这样一条河,月下荡舟却也是乐事。我在北京只在马路上吃灰尘,突然到河里荡漾起来,自然觉得格外有趣。

东南大学确是有声有色的学校,当然他的设备是远不及清华,他的图书馆还不及我们的旧礼堂;但是这里的学生没有上海学生的浮华气,没有北京学生的官僚气,很似清华学生之活泼朴质。清华同学在这里充教职的共十七人,所以前些天我们前校长周寄梅到这里演说,郭校长说出这样一句介绍词:“周先生是我们东南大学的太老师”。实在,东大和清华真是可以立在兄弟行的。这里的教授很能得学生的敬仰,这是胜过清华的地方。我会到的教授,只是清华老同学吴宓。我到吴先生班上听了一小时,他在讲法国文学,滔滔不断,娓娓动听,如走珠,如数家珍。我想一个学校若不罗致几个人才做教授,结果必是一个大失败。我觉得清华应该特别注意此点。梦华告诉我,他们正在要求学校把张鑫海也请去,但因经济关系不知能成功否。下午梦华送我渡江,我便一直的北上了。我很感激梦华和张女士,蒙他们殷勤的招待,并且令梦华睡了一夜的地板。



我南下的时候,心里多少还有几分高兴,归途可就真无聊了。南游虽未尽兴,到了现在总算到了期限,不能不北返了。在这百无聊赖的火车生活里怎么消遣?打开书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躺在床上,睡也睡不着。可怕的寂寥啊!没有法子,我只有去光顾饭车了。

一天一夜的火车,真是可怕。我想利用这些时间去沉思罢,但是辘辘的车声吵得令人焦急。在这无聊的时候,我也只有做无聊的事了。我把衣袋里的小本子拿出来,用笔写着:─—“我是北京清华学校的某某,家住北京……胡同,电话……号,Incase of accident,Please notify my family!”事后看起来,颇可笑。车到泊头,我便朗吟着:

─—列车斗的寂然,

到哪一站了,

我起来看看。

路灯上写着“泊头”,

我知道到的是泊头。

无聊的诗在无聊的时候吟,更是无聊之极了。唉,不要再吟了,又要想起那“帐簿式”的诗集了!我在德州买了一筐梨,但是带到北京,一半烂了。我很想在车上做几首诗,在诗尾注上“作于津浦道上”,但是我只好鄙人独步,我实在办不了。同车房里有一位镇江的妇人,随身带了十几瓶醋,那股气味真不得了,恐怕做出诗也要带点秀才气味呢。

在夜里十点半钟,我平安的到了北京,行李衣服四肢头颅完好如初,毫无损坏。

12、麻将

我的家庭守旧,绝对禁赌,根本没有麻将牌。从小不知麻将为何物。除夕到上元开赌禁,以掷骰子状元红为限,下注三十几个铜板,每次不超过一二小时。有一次我斗胆问起,麻将怎个打法。家君正色曰:“打麻将吗?到八大胡同去!”吓得我再也不敢提起麻将二字。心里留下一个并不正确的印象,以为麻将与八大胡同有什么密切关联。 

后来出国留学,在轮船的娱乐室内看见有几位同学作方城戏,才大开眼界,觉得那一百三十六张骨牌倒是很好玩的。有人热心指点,我也没学会。这时候麻将在美国盛行,很多美国人家里都备有一副,虽然附有说明书,一般人还是不易得其门而入。我们有一位同学在纽约居然以教人打牌为副业,电话召之即去,收入颇丰,每小时一元。但是为大家所不齿,认为他不务正业,贻士林。

科罗拉多大学有两位教授,姊妹俩,老处女,请我和闻一多到她们家里晚餐,饭后摆出了麻将,作为馀兴。在这一方面我和一多都是属于“四窍已通其三”的人物——一窍不通,当时大窘。两位教授不能了解中国人竟不会打麻将?当晚四个人临时参看说明书,随看随打,谁也没能规规矩矩的和下一把牌,窝窝囊囊的把一晚消磨掉了。以后再也没有成局。

麻将不过是一种游戏,玩玩有何不可?何况贤者不免。梁任公先生即是此中老手。我在清华念书的时候,就听说任公先生有一句名言:“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读书兴趣浓厚,可以废寝忘食,还有功夫打牌?打牌兴亦不浅,上了牌桌全神贯注,焉能想到读书?二者的诱惑力、吸引力、有多么大,可以想见。书读多了,没有什么害处,顶多变成不更事的书呆子,文弱书生。经常不断的十圈二十圈麻将打下去,那毛病可就大了。有任公先生的学问风操,可以打牌,我们没有他那样的学问风操,不得藉口。

胡适之先生也偶然喜欢摸几圈。有一年在上海,饭后和潘光旦、罗隆基、饶子离和我,走到一品香开房间打牌。硬木桌上打牌,滑溜溜的,震天价响,有人认为痛快。我照例作壁上观。言明只打八圈。打到最后一圈已近尾声,局势十分紧张。胡先生坐庄,潘光旦坐对面,三副落地,吊单,显然是一副满贯的大牌。“扣他的牌,打荒算了。”胡先生摸到一张白板,地上已有两张白板。“难道他会吊孤张?”胡先生口中念念有词,犹豫不决。左右皆曰:“生张不可打,否则和下来要包!”胡适先生自己的牌也是一把满贯的大牌,且早已听张,如果扣下这张白板,势必拆牌应付,于心不甘。犹豫了好一阵子,“冒一下险,试试看。”拍的一声把白板打了出去!“自古成功在尝试”,这一回却是“尝试成功自古无”了。潘光旦嘿嘿一笑,翻出底牌,吊的正是白板。胡先生包了。身上现钱不够,开了一张支票,三十几元。那时候这不算是小数目。胡先生技艺不精,没得怨。

抗战期间,后方的人,忙的是忙得不可开交,闲的是闷得发慌。不知是谁诌了四句俚词:“一个中国人,闷得发慌。两个中国人,就好商量。三个中国人,作不成事。四个中国人,麻将一场。”四个人凑在一起,天造地设,不打麻将怎么办?雅舍也备有麻将,只是备不时之需。有一回有客自重庆来,第二天就回去,要求在雅舍止宿一夜。我们没有招待客人祝恨的设备,颇有难色,客人建议打个通宵麻将。在三缺一的情形下,第四者若是坚不下场,大家都认为是伤天害理的事。于是我也不得不凑一角。这一夜打下来,天旋地转,我只剩得奄奄一息,誓言以后在任何情形之下,再也不肯做这种成仁取义的事。

麻将之中自有乐趣。贵在临机应变,出手迅速。同时要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有如谈笑用兵。徐志摩就是一把好手,牌去如飞,不加思索。麻将就怕“长考”。一家长考,三家暴躁。以我所知,麻将一道要推太太小姐们最为擅长。在桌牌上我看见过真正春笋一般的玉指洗牌砌牌,灵巧无比。(美国佬的粗笨大手砌牌需要一根大尺往前一推,否则牌就摆不直!)我也曾听说某一位太太有接连三天三夜不离开牌桌的纪录,(虽然她最后崩溃以至于吃什么吐什么!)男人们要上班,就无法和女性比。我认识的女性之中有一位特别长于麻将,经常午间起床,午后二时一切准备就绪,呼朋引类,麻将开场,一直打到夜深。雍容俯仰,满室生春。不仅是技压侪辈,赢多输少。我的朋友卢冀野是个倜傥不羁的名士,他和这位太太打过多次麻将,他说:“政府于各部会之外应再添设一个‘俱乐部’,其中设麻将司,司长一职非这位太太莫属矣。”甘拜下风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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