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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爱情也失去了附丽。不幸子君在获得幸福和安宁的生活之后,便沉湎在日常琐事里,未能继续向前跨开步去,不久便让生命随着希望一同幻灭。涓生对日常琐事感到烦厌。当失业的打击威胁着他们同居生活的时候,他觉悟到:“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正如子君突破了家庭的阻挠一样,他也突破了朋友的阻挠。烦厌的情绪恰好说明他没有力量去粉碎社会的更大的压力,只是归咎于子君,归咎于有了一个家庭,急急忙忙地想“救出自己”。涓生不同于辛亥革命时期的吕纬甫和魏连殳,他属于自己的时代。然而易卜生式的个人奋斗思想居然使他为自己而愿意埋掉一切,即使向新生活“跨进第一步去”,也仍然只能抱着沉痛和愤激的心情,而以“遗忘和说谎”为“前导”。小说采取“手记”的方式,用诗一样的语言抒写了涓生的心境,寓批判于事实的缕述。在描绘个人和社会冲宋的题材中,鲁迅的笔触不光是停留在对个人——也即知识分子的同情上,而是对社会和个人分别进行了深刻的清醒的剖析。在一九一九年写的《一件小事》(注:《一件小事》最初发表于1919年12月1日出版的《晨报创刊纪念》增刊。《呐喊》里排列在《一件小事》之前的《明天》,最初发表于1919年10月出版的《新潮》第2卷第1号。这两篇小说收集时,鲁迅在文后分别加注为1920年6月及1920年7月,本篇推迟了半年多,当是一时误记)里,通过对于一件小事的两种态度的对比,鲁迅已经揭示了知识分子需要向劳动人民学习,提醒人们注意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正如研究和表现农民一样,鲁迅是从寻求中国革命力量的角度来研究和表现知识分子的,在充满阶级压迫和外来民族压迫的中国社会里,知识分子从他们本身的感受出发,往往是首先觉悟的分子,但是,正如毛泽东同志说的:“知识分子在其未和群众的革命斗争打成一片,在其未下决心为群众利益服务并与群众相结合的时候,往往带有主观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倾向,他们的思想往往是空虚的,他们的行动往往是动摇的。”(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毛泽东选集》横排本第2卷第604页)《在酒楼上》、《孤独者》和《伤逝》极其真实地写出了辛亥革命和“五四”时期两代知识分子在个人反抗失败后的不同的表现,而在这不同的表现里,又反映着他们“空虚”和“动摇”的共同的特点。
出现在鲁迅笔下的也有另外一些知识分子的形象:属于孔乙己一个类型的,鲁迅在《白光》里又描写了陈士成的一幕喜剧性的悲剧。他在第十六回县考放榜时发现自己依旧落了第,“平日安排停当的前程”又象“受潮的糖塔”一般“刹时倒塌”,这位老童生的神经错乱了,捞不到榜上的功名都处于不可分割的内在关系中,关系构成了事物的真正本质。,便去掘地下的藏镪,结果是受了幻觉的骗,淹死在城外的万流湖里。小说细致地描写了陈士成的心理状态,从追求利禄的动作中针砭其不劳而获的根性。和《狂人日记》里的狂人一个类型的,鲁迅在《长明灯》里又描写了一个试图吹熄“不灭之灯”的疯子。“灯”和“塔”在旧社会里是封建宗法统治的象征,鲁迅曾经在杂感里欢呼过“塔”的倒掉,又在小说里期待着“灯”的熄灭,他再一次选中疯子作为启发人们向封建势力宣战的形象,不断地传出“熄掉它罢”的呼声。虽然疯子最后还是被禁闭起来,然而他的“我放火”的叫喊已经广泛传播,夹入孩子们的歌唱,由后一代把这个任务接受过来了。《长明灯》结尾处的歌声和《药》里瑜儿坟上的花环含有同样的意义。当现实主义者鲁迅在生活里还没有看到一种力量足以改变旧时代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时,他是怀着如何拳拳的心期待着后来者啊!鲁迅的作品里经常闪烁着鼓舞人们向前的理想,自然,这种理想又是和他直面现实的精神相结合的。他猛烈地抨击黑暗统治,谴责这个势力的各种代表人物,不仅《长明灯》、《离婚》、《祝福》、《阿Q正传》等篇在对峙的形势下展开了爱憎分明的描写,象《肥皂》和《高老夫子》,则又几乎全篇都是对士绅阶层伪善面目的鞭挞。表现方法也有变化。鲁迅在写《故乡》、《祝福》、《在酒楼上》的时候,感情浸透在对人物命运的叙述中,“连自己也烧在这里面”(注:集外集·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而写四铭和高尔础,却又把憎恶的感情隐秘起来,以白描的手法细写行状,客观地对比了他们的言谈和行动,取得了“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注:这是鲁迅对吴敬梓《儒林外史》的评语,见《中国小说史略》)的艺术的效果。
从《呐喊》到《彷徨》,每一篇作品的题材内容和艺术构思都不一样,这不仅由于鲁迅在创作过程中经过反复的酝酿,而且也是他长期生活考察和艺术探索的结果。在表现上,有时多用白描尔的二元论和唯理论,以宣传和恢复伊壁鸠鲁原子论学说为,如《肥皂》,如《高老夫子》;有时侧重抒情,如《故乡》、如《伤逝》;有时则是白描和抒情的有机的结合,如《祝福》、《在酒楼上》、《孤独者》等等。小说都从多方面作了尝试和创造。早在一九二三年,茅盾在评论《呐喊》的时候就说:“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以极大的影响,必然有多数人跟上去试验。”(注:《读〈呐喊〉》,原载1923年10月8日出版的《文学》第91期,署名雁冰。后收入台静农编的《关于鲁迅及其著作》及李何林编的《鲁迅论》)后来鲁迅在谈到自己创作的时候,以为《彷徨》的技巧要比《呐喊》“好一些”,较为“圆满”(注:在《〈自选集〉自序》和《〈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里,有过同样的表示)。这些都说明一个伟大作家——中国现代文学奠基人在艺术上毫不懈怠的探求,从辛勤的实践里给人以多样的启发。鲁迅小说富于独创性,具有非常突出的个人风格:丰满而又洗练,隽永而又舒展,诙谐而又峭拔。这种风格的形成又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中外古典文学的涵养。鲁迅佩服中国传统艺术精深朴素的表现,俄国、波兰和巴尔干诸国现实主义创作也给了他很大的影响。在谈到中外作家创作艺术的时候,他称道了“画眼睛”和“勾灵魂”的方法,认为作家需要以极省俭的笔墨,集中地写出人物的性格特征来,“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他这样说,并不意味着人物的外貌不重要。鲁迅是主张艺术形象应该做到“形神俱似”(注:可参考《坏孩子和别的奇闻》的《译者后记》,《鲁迅译文集》第4卷第466页)的,不过在他看来,一个高明的作家在塑造人物的时候,“几乎无须描写外貌,只要以语气,声音,就不独将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便是面目和身体也表示着。”(注:《集外集·〈穷人〉小引》)这些意见有助于对鲁迅自己的作品的理解。鲁迅擅长于画龙点睛的手段,寥寥几句,既写出了人物的思想和感情,也写出了人物的面目和身型,并且给人以非常强烈的印象。无论是陈士成的“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游丝似的在西关门前的黎明中”震荡,或者是魏连殳的突然的长嚎,“象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再或如祥林嫂临死之前,“消尽了先前的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却还执拗地提出了地狱有无的疑问。这些描写都深入人物的精神世界,使艺术形象活了起来。尽管鲁迅笔底许多人物的命运都很暗淡,而小说通过人物传递给读者的感情却又十分郁勃,使人读了之后,无法平静也不能忘怀,油然兴感地愿意去改变这些人曾经走过的生活的道路。“画眼睛”和“勾灵魂”在这里起了很大的作用,它增强了艺术感染的力量:“因为显示着灵魂的深,所以一读那作品,便令人发生精神的变化。”(注:集外集·〈穷人〉小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鲁迅还要求自己能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注:《集外集·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
在涉及自己艺术手法的时候,鲁迅又作了这样的解释:“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中国旧戏上,没有背景主义经验论取消了客观物质世界的存在,是根本错误的。唯,新年卖给孩子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但现在的花纸却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不说来》)鲁迅在这里反对的是拖带和唠叨,并非绝对地排除陪衬。在有些短篇里,他也偶尔写到背景,例如《风波》里的农村晚景,《社戏》里的水乡夜色,却又清新明远,仿佛美丽的水墨画一样。他写的对话往往和动作相呼应,在极经济的笔墨里曲折地传达出人物的身分和神情,例如《端午节》里方玄绰听到学校催交学费,向太太发话时的口气;《鸭的喜剧》里爱罗先珂傍晚回来,孩子们抢先报告小鸭吃掉了科斗时的稚态,莫不声态毕现,恰到好处。这些都和中国古典艺术的传统手法有关。作为短篇小说艺术构思的特点,鲁迅把孔乙己的全部行动放到一个酒店小伙计的眼里来描写,《明天》从红鼻子老拱一句话——“没有声音,——小东西怎了?”开始,以及《示众》的完全运用画面似的速写构图,则又大抵采取外国文学的长处,经过溶化铸冶而具备了民族的特色。鲁迅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都使人觉得他们的确是中国人,真实地反映了某个历史时期某些不同的中国人的思想和生活,在这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