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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土制武器,高喊“人民军队爱人民”,“枪口要对外,胳膊肘朝里拐”、“军民
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在这种鼻子尖对着鼻子尖的情况下,警卫战士无
法开枪,也不忍心开枪。
那天,老连长不在连里。肖大来有意支开了老连长。自从父亲来谈过以后,肖
大来似乎已意识到,一场大的劫难在所难免。这个聪明的年轻人能同时看七八本十
来本别人看不懂的书,但他却怎么也闹不懂,人和人之间为什么一定要闹到这样剑
拔弩张的地步。为了让自己和对方都活着,并且活得更好,有什么谈不通的?为什
么一定要强迫?为什么只能让一派的人活得好?他往后退。他想去调更多的战士来
劝阻张满全的人。他让连里的另一位干部赶紧向宋振和报告。希望团里派人增援—
—不是枪击,而是赤手空拳来阻拦这些试图把武器大库搬走的人。他大声对从哈捷
拉吉里镇赶来的人喊道:“你们就别往上涌了。你们别插手了。往后退。”但没人
听他的。从哈捷拉吉里镇赶来的正是那几百名老“力巴团”的人。他们在肖家那老
板房里被憋屈得太久了。他们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没这么奔跑喊叫了。已经有很
长很长的时间没有人敢于或愿意向他们委以如此重任。他们已经有太长太长的时间
没在这样一种人际争斗的舞台上出现过了。他们感激肖天放。并不在意今天究竟要
他们保什么、打什么。保什么都行,打什么都行,只要允许他们去保去打,就高兴。
他们没向大库冲。他们似乎得知内情,知道大库里的武器已经分解保管。重要的精
小的零部件,如枪栓、撞针之类的,已从枪上卸下,埋在另外一些更隐秘的地方。
张满全他们冲进大库能扛走的,充其量也只是一些铁“烧火棍”。他们知道另有一
些值勤用的轻重武器,完整地保存在战士家里。主要是班排长和党团员的家里。它
们是准备上级下达紧急出动令时使用的。弹药和枪支都在一块堆存放着。肖天放手
里有一份零七连全体班排长和党团员的名单。有一份手绘的地图,标明这些班排长
党团员家的位置。肖天放没下车。留守在领头那辆车的驾驶室里。“力巴团”的那
些老人凭借着这名单和地图,很快便搜出了第一批武器。他们以满头灰发的老人的
面貌出现在战士家中,战士和他们的家属不防备。当他们凶神恶煞地翻箱倒筐时,
战士和他们的家属上前阻拦却已来不及了。开始厮扯、推操、扭打……并且响起了
枪声。事后组织了六十人的专案组,挨个儿地调查了一年多,也没查清到底是谁又
是为了什么才第一个扣动了扳机。但查清,第一枪没打着人。因为所有的证人都证
明,第一声枪响过后,自己没看到任何伤亡。但紧接着发生的事,却使肖天放、张
满全后悔不已。枪声一响,所有的人都乱了套。张满全的人听到枪响,以为零七连
战士开枪阻击。他们已经发现抢到手的武器都是些不能使用的“残废”,便慌慌张
张抢了些手榴弹、炸药包、信号枪、老式扁刃刺刀、工兵铲、武装带往外冲。有几
位还抢了两副马鞍、颠啊颠地往外扛。有一位沉不住气,便向响枪的地方扔了颗手
榴弹。据事后的调查,正是这颗被抢的军用手榴弹造成了现场的第一次流血。炸死
零七连三十五岁的司务长一名、抢枪的中学生两名、罐头厂工人一名,炸伤多人。
大来紧着喊:“别开枪,别开枪——”向正在流血的地方扑去。连部的两个文书和
上士拼命抱住了他。这时,最沉得住气的是肖天放带来的那帮子‘为巴团“老人。
他们手持可使用的武器,封锁了所有通道,命令张满全的人”放下武器“。他们看
到张满全那边有几辆卡车已经启动,有不少人带着武器正往卡车上爬,想突围。他
们开火了。对准车头。就是一个清脆的点射。哦,久违了,七点六二口径的转盘轻
机枪。第一辆车上的司机被打倒,车一下折进路沟。第二辆第三辆紧跟着撞了过去。
车上的人有的被砸死,有的在跳车时别断了腿。有一个中学生抱着七八颗手榴弹,
手上抓着一个,已经把拉火环套在自己小手指上。奔跑中,那个手榴弹掉在地上,
他慌忙去捡,手榴弹把他自己的双腿胸部脸部炸得血肉横飞,临死前还喃喃着:”
要捍卫……捍卫……捍卫……“手榴弹不断地炸响。枪声更密集。已分不清哪是向
天鸣枪警告,哪是自卫还击。在事后的调查中,所有开枪者都申辩,自己是向天鸣
枪。但验看各处的弹着点,几乎都在房檐下面。还在各家各户的窗棂格上查到了难
以计数的弹着点。两个”力巴团“的老人,各抱着一挺机枪,简直打疯了。他们痛
恨抢枪的人。他们当了那么些年的兵。他们懂得,一个老兵什么都可以丢,只有一
件东西不能丢:枪。老兵的命根子。肖天放对他们说,是来保护这些枪支弹药的。
他们并不认为自己也是来”抢枪“的。现在他们就要教训那些抢枪的混蛋。”我叫
你们跑!我叫你们跑!“连续的点射,穿越手榴弹爆炸所溅出的碎片、浮土。硝烟,
把整个零七连搅成了一锅血汤。但等肖大来组织战士,包围那两个打疯了的”力巴
团“老人,已经有七辆卡车被他俩打歪倒在场院路沟地客口和猪场边上了。这两挺
机枪剿杀了三十二个抢枪者。二十四个死难的中学生中,九女十五男。肖大来三次
向这两个老人喊话。不知是耳背,还是真打疯了顾不上。他俩不回答,只是在喊:”
狗日的,我让你们来欺负当兵的……狗日的,我让你们来欺负当兵的……“继续向
四处作鸟兽散。慌忙钻进近处苞谷地里躲藏的抢枪者射击。这两个鼻子尖削、颧骨
高耸、两眼发直、嘴角挂着傻笑的上一代老兵,太熟悉手里这种打四十年代起就在
中俄边界一带流行的七点六二口径的转盘机枪了。快二十年没人让他们摸过它们了。
太痛快了。在这种情况下,大来只好下令开枪。命令零七连的四挺机枪同时向这两
个老人开火。第一批点射击发过去后,天底下突然静寂下来。只见他们陡地从隐蔽
角站起,摇晃着依然健壮瘦削的身子,向射击他俩的阵地转过身,满脸惊愕。经验
告诉他们,扎进他们身体的子弹是一些老练的机枪手、一些训练有素的士兵击发的。
他们睁大了眼,慌慌地喊了一声:”别打……我们是帮你们的……帮……“但没等
他俩再喊第二声,第二批点射的几十发子弹又一起噗噗地钻进了他俩突然瘫软下来
的身体里。然后,各排排长带领战士围住那些来不及外逃的抢枪者,一边叫:”放
下武器,还你生路“、”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人民的军队,就没有人民
的一切“,一边朝天鸣枪,从碧油油育蓬蓬密不透风的苞谷地里赶出他们,生获九
百二十六人,还跑掉了一些。
鉴于从生获者手中抄到零七连班排长党团员名单和住房平面配置图。上面认定
此次抢枪为里应外合。名单和地图都出自副连长肖大来的父亲肖天放这一边的人手,
于是三天后,肖大来以第一号嫌疑被拘捕审查。甚至有人怀疑,那两个打疯了的
“力巴团”老兵痞也是他暗中指使的,尔后又让人杀人灭口。当然,相信这话的人
不多。最反对这种说法的便是宋振和。但他也不能不让大来接受审查。肖天放、张
满全都被拘捕到案。设立专案学习班。总有四十多个抢枪骨干分子,被勒令扛着自
己的行李铺盖卷儿,到学习班报到。学习班设在原木西沟党校里。三个门岗。四周
一圈另设了四个游动哨。所有在学习班接受审查的人员都不许交头接耳。上厕所得
喊报告。有人跟着。肖天放跟专案组的每一位‘首长“谈,谈得嗓子出血,声带撕
裂。”放了我儿子……杀我。我该死。我儿子跟这件事没关系……那些名单和平面
图是我偷偷去弄来的……我儿子正经是个好军人……他反对抢枪。他叫我别这么于
……我也是想把阿伦古湖引出大裂谷。阿伦古湖在那一抠抠儿眼里待得太久了。我
想叫它走动走动。没别的想法。太久了。放了我儿子……杀我……杀我……“
肖大来被单独拘禁在木西沟一个已经有六七年没再关过人的老看守所里。这是
一个扁狭的院子。四间单人监禁室面对一堵既厚又高的土墙。墙头上有哨兵游动。
被拘在这儿的人,会产生一种掉在井筒里的感觉,看不到很大的一个月亮浮上来,
红红地搁在那汪得儿大山细碎平缓青紫黑蓝冷寂小风飕飕的山脊上。
案子拖了一年多。学习班的人在木西沟种了两茬水稻。像肖天放那样年老体残
的,不下水田,加工莫合烟。这一年多,他悔恨得把什么都忘了。夏天忘了脱棉袄,
下雨忘了披麻袋片,上厕所忘了带手纸,拉完了,抠一块墙上或撅几根苇柴擦擦。
集合点名完工,都会忘了回宿舍。场院里走得光光净净,只剩下他自己,木呆呆地
看那树顶上红红的大月亮。他知道被单独拘禁的儿子看不到它。他冲着月亮,低声
叫:“儿子……”但是,学习班和专案组的每一位首长他却记得清清楚楚,一个也
不会混淆。他们吩咐他干的活儿,每一件他都干得利利索索,漂漂亮亮。他愿意用
自己的大拇指给人垫床腿。他只求一件事,让他见儿子一面。但按规定,这是不允
许的。各国的法律都一样,在正式开庭前,除辩护律师外,案犯是不能与外界、特
别是有同案犯嫌疑的人接触的。而在那会儿的木西沟,还不存在辩护律师一说。肖
大来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