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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你原来的世界。你并不在乎在我们这个世界里得到什么,或失去什么。”
“不。我在乎。”
“你并不了解你自己。”
“从前我不了解。现在,了解了。”
“你做了你自己的教师。”
“我们每一个人不都是自己的教师吗?”
“太多的人做不到。不是他们不愿意。”
“苏老师……有句话能让我大着胆儿,说出来吗?”
“你要说啥?”
“你听了别见怪。”
“可我还不知道你到底要对我说啥哩。”
“那你就再考虑考虑。”
‘怎么,不想说了?“
“啊,没什么……”
“怎么又‘没什么’了!”
大来不做声了。
第二天清早,天麻壳笋似的刚有点泛青,哨兵文来通报,那个女大夫来了。大
来这一夜根本没睡,忙熄了灯出门,只见苏丛远远地在连部外头那座瞭望哨棚下站
着,好像长在那儿的一棵女贞树。她没带大衣,只裹了条招待所里的棉毯就跑来了。
他要带她进屋去。她不肯。
“我还得去赶班车,别瞎耽误工夫了。快说,到底要跟我说什么,我想了一夜,
决定了,不管你说啥,都不怪你。”她笑着。声音发瓮,好像有点感冒。
“就这么……待在外头说!”他反而拘束起来。
‘哎呀,你怎么那么多事儿?到底要说啥嘛!“她叫道。这时,他俩已远远地
走到了高地的边缘。脚下磕磕绊绊净是碎砖和石灰。这里曾计划修筑炮台。刚开始
备料,计划便被取消。草的枯叶上结满浓霜。胡杨树古怪而阴沉,大多数低矮粗壮。
枝叶像悍妇的头发一样蓬乱。黑团团的鸟窝。有白颈鸦的呱叫。扇动悠长的翅膀。
脊背上黑色的羽毛在幽微的晨曦中发亮发颤,酷似上等的绸缎。
“让我拉着你的手说。”大来鼓起勇气。
苏丛一震,倒退了一步,忙转到树的背后。他却逼了过去。她伸手去推挡。灰
黑色的棉毯蛇蜕似的软溜溜滑落到她脚边。于是他抓住了她冰凉的手。觉得她的手
原来这么小。这么柔软。
“苏老师,假如我根本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根本没那么好……或者我根本就
不是个人,你会怎么看待我……”他怕她疼,没敢使劲,即便是这样,她仍无法挣
脱。
“别胡说了……放开我……”她躲到树后,把红热的脸贴住粗糙的树皮,呻吟
着。
他执意不肯松开她。可是看到她竟是那样的慌乱、难堪,他也慌乱了,不由自
主地松开了她。她顾不得去拾棉毯,退得远远的,惊惧地下意识地揉搓被大来捏疼
了的双手。
大来显得垂头丧气。他不满自己一时的冲动、鲁莽,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便去
拾棉毯;抖掉毯上的尘土草屑,向苏丛道歉。她不知道该怎么答复他的道歉。她觉
得自己比他还难堪。她觉出有一瞬间,他想把她拉进怀里。她想不到他会这么粗鲁。
她觉得自己推拒的还不是他的粗鲁。是另一种什么她不敢接受的逾越。它究竟是什
么,她说不清。很惶惑。
肖大来脸色苍白,扭过头去看一无所有的荒野。那是一片叫东大洼的荒野,绵
延在高地的下边。假如有太阳,那会是一片焦黄。焦黄里稍稍泛出一点棕红。但这
时却没有太阳。槽子地头撂着一台生锈的马拉播种机。几棵斜长的钻天杨高耸人云。
听不到拖拉机和牛群的迟重吼声,只剩下遥远空寂。
“对不起……”他又重复道。很想解释清自己刚才一时的冲动。而这种解释必
须在得到对方很亲近的表示后,才能进行。他寻找这种彻底透明的亲近。他要叙述
自己。这一向,他的确感到自己在古怪地变异。常常忍不住在自己屋里无目的地走
动。从表面上看,他比任何一个老兵更像老兵。着装规整。步履孔武有力。作风粗
放干练。目标明确但又带着很大的随意性。而且慷慨大方。温和地罗锅起他那已过
分高大宽厚的背脊。垂下他那双奇特地白净的双手。但实际上,他无所适从,他总
想从一个什么绷紧的壳里挣脱。连里的文书经常瞧见他在自己屋里,在一堆堆书的
中间来回穿行。他在屋里钉了许多搁板。他有时烦躁到一天之内同时看如下的几本
书;非洲人塞塞。塞科。恩关杜。瓦。扎。卢希写的《黑色DNA的转移》,这一长
串名字意译过来,就是“卢希村这地方的比辣椒还要辣的像烧焦了的土地一样伟大
的儿子”。还有法国人帕斯卡写的《思想录》,罗海依姆著的《万物有灵论、巫术
和天帝》,亚历山大的克里门特写下的《告诫古希腊人》三部曲,罗马哲学家采利
斯的《老实话》,日本人福岛邦产的《视觉生理与仿生学》和一部中国人写的《飞
机空间机动飞行曲线运动和质心运动方程式》。还有一本已被他撕得很薄了的《北
京及晋冀鲁豫老区方言词典》。这本词典他已看了半年多,每背熟一页,便撕去一
页。他不停地在书堆中穿行,随手抓起这些书中的一本来阅读。飞快地跳读,丢下
这本又去抓那一本。每一回结束这样的穿行阅读,他都会累得四肢巴叉地倒在小屋
的地板上,再没半点力气挪动一下酸软的脖梗儿或身躯。但他会觉得无比的满足。
那些天里他常常做梦。梦到在一个崇山峻岭之中的小火车站上,他独自一人候车。
雨从小山背后的小林子里飘来,空空荡荡的月台上淡淡地飘散着掺和起硫磺味的煤
烟。候车室的红砖墙并不冰冷。那些小山丘上长满细密的茅草。他总想回到候车室
温暖而黝暗的门洞里去。他总看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穿着一式的白连衣裙,
提着同一牌号的小皮箱,在检票口等着他。她们不说话,只微笑。她们一边一个挽
起他胳膊,带他向那浑圆的隆起的土丘走去。细雨浙沥。茅草缠绵。步调一致。后
来他又回到小车站上。她俩又在检票口等着他。他们再一次向小土丘走去。雨还在
下着。信号灯全灭了。火车总在不远的地方鸣叫,却开不过来。她们的脚步声轻软
整齐细碎。当他回过头来看时,发现自己仍在那空空荡荡的月台上站着……他发觉
自己白天不想呆在太阳地里,老想找背阴处。老想戴墨镜。老式的。透过黑玻璃看
太阳。太阳中间有一蛇土黄色的泥团,柔柔地流汤。闷蒸。烤灼。他觉得自己没法
应付周围的变化。他们变得那么快。没人脸红。昨天的。去年的。还有七千年前的。
所有那些被算作“人”的东西,所要求于他的,无非一个“听话”。要一个人的壳
架。有时候的确需要听话。但如果只剩下一个“听话”,只有它才能构建成这种壳
架,那又会咋样?
他要摆脱这壳架。
他扭动。常常扭动。逃脱心底的空白。脱去了灰军服。把衬衣磨破。下半身反
复甩打高大的窗框。在暮色里拉严实了窗帘。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在这样从各种
“人壳”和“人架”中扭动。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真的扭成了。他睁不开眼,
只能听到自己下半身来回甩打地板窗框墙壁的声音,听到坚韧的皮肤在磨赠中发出
的窸窸声,撞倒玻璃瓶辞典和煤油灯。他觉得屋里总弥漫烟雾,腥黄地流动。每次
这样扭罢,他总是渴,好像每一根血管里都只剩下了滚烫的黄沙,脑袋里装的也是
烧热了的红砖。他总要跳起来,跑到自流井上,咕嘟咕嘟喝上两桶冰凉的水。有时
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窝扭得零乱不堪,床单几乎被冷汗塌透。还有一
次,连部的文书去找他。看见他在书堆里来回穿行。累了,但没倒下,只是倚着墙,
闭眼歇息。手里还端着一杯凉白开,已经喝了一多半。文书不想打扰他,便掉背身
去看跟落日一起袅袅地接近地平线的暮鸦。这时,突然地,屋里一下变得很暗很暗。
所有的书堆和高架只剩一点模糊的阴影。屋子臃肿得喘不过气。肖大来不见了。玻
璃杯歪倒在窗台上,剩下的一点水正从杯口往下滴答。而窗前的地板上却盘曲着一
条粗大的黑蛇,昂起水桶般大的蛇头,张开大嘴,耐心地接着那股细小的水柱。文
书差一点吓晕过去,一个跟头从台阶上倒栽下去,再抬起头来看时,没蛇,仍是那
个肖大来,好端端地在窗前站着,手里还端着那半杯凉白开,正温和地向文书点着
头。文书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咽了口唾沫,很快溜走了……
大来把这一切都给苏丛说了,甚至解开衣扣,露出肩膀头,让她看了身上的擦
伤。她不免有些失望。她以为她能听到另一种话。
“别吓唬我。”她轻轻叹口气,对他说:“有个教授就说你血管里流的不是我
们人的血咧。”他笑笑道:“也许……”一个星期后,苏丛拿着新的化验报告又来
找大来,喘着气,激动万分地对大来说,这一下验证了,是人血,不过成分有点怪,
跟我们的不太一样。大来对这个结果显得很淡漠。他似乎并不看重别人最后怎么来
验证他。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要靠自己判别。自己选择。而且越来
越清楚。他只看重这一点。
几天后,肖天放到零七连找儿子谈枪的事。张满全丢下四十八小时的最后限期,
的确叫肖天放慌神。他不能再失去哈捷拉吉里镇父老乡亲的信任。他不能想象当年
赶杀大来娘那样的情景在哈捷拉吉里重演,让它再一次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发生在
老肖家全体成员身上。
天放曾去找天一商量。
天一说:“你想咋着就咋着,别跟我商量。”
天放说:“你要有气力,帮我琢磨琢磨吧。”
天一说:“我再没气力了。”
天放说:“不想帮我了?”
天一强挣起来吼叫:“我没气力,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