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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的一家人,明显地感觉出,天空好像碎裂了一般在往下沉降飘荡。明显地听到房
顶在重负下嘎吱嘎吱脆裂。听到柏树的暴拆。听到湖面的收缩。听到干沟的上翘。
听到无数只乌鸦的翅膀坠落。那一夜的雪花的确像死鸟的翅膀一般大小,很快埋住
了所有的低谷和趴趴房。
张满全带了六十六个随从赶到团部。他对宋振和说,今日不比昨日。今日黄花
照眼明。你要像上次那样,拘了我,全骑兵连和整个独立团都会反了你。
宋振和说我倒要试试,看独立团会起来反谁。张满全哼哼。宋振和又说,满全,
先不要那样激烈。这一年多,人都说你挺忙。告诉我,你到底在忙活个啥。
张满全说,我不能说,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宋团长了。
宋振和说,我又是宋团长了。
张满全说,你不是。
宋振和笑道,从前那个宋团长不跟老婆睡觉。
张满全跳起来吼道,我不管你跟老婆睡不睡觉。你心里已经没有我们这帮子老
兵。
宋振和继续笑道,谁在木西沟代表这批老兵?
张满全继续吼道,你想试一试吗?
宋振和把张满全带到独立团的大操场上。死鸟翅膀一般大小的雪依旧在纷纷扬
扬坠落。这儿邻近河滩。干涸的河滩对岸便是起伏的山丘。饱含大雪的云层低低地
包裹着那些秃圆的坚硬的山丘。操场上同样有细小的卵石和卵石砌的壁垒、碉堡,
演习用的堑壕。从清早起,宋振和就命令独立团全体官兵在大操场上集合等候。宋
振和把张满全和他那六十六个随从带到操场中间,让他们每一个人都面对着一个老
兵连,或者老兵班排。尔后宋振和给张满全递了一枝烟,用只有他俩才听得到的声
音,对张满全说,我现在要以你在独立团从事非法组织活动,拘留审查你。你也可
以向你认为是你的人宣布我已经不是你们这些老兵心目中的团长,让他们驱逐我、
拘押我、流放我。我让你先宣布。我在你宣布后十分钟内,不动弹不做声。如果在
十分钟内你控制不了面前这七千个老兵,那么我就要抓你了。张满全的脸色刷地变
白了。他拧过身去,看到的不是他非常熟悉的老兵兄弟,而是一道道冰冷的雪壁。
方形古堡的箭垛。防火的女儿墙。会移动的障碍物。全部的山岩和绝不会移动的庞
大的山脚。他叫喊,阿达克库都克在等着你们,难道你们把我昨天和前天对你们说
的话都忘了?难道你们把自己在昨天和前天对我作的许诺都忘了?不要仅仅为了一
棵树、一亩地、一条路、一间房、一扇门、一片水而活着。更不要只为了嘴巴前的
一块白面馍,才张开你们紧闭的嘴。谁在真正替你们着想?抬起头!看着我。张嘴
说话呀。
风声贯穿着一种沉默。这是七千个老兵面对重新又被任命为他们的团长的宋振
和所必然会保持的沉默。
张满全应该能预料到这一着。
张满全原以为骑兵连的兄弟会急速作出强硬的反应。但当他得知,在他离开骑
兵连的两个小时后,一个全副武装的加强排便被宋振和派到大阴山下,宣布任命年
轻的肖大来为骑兵连连长,他知道,骑兵连也动作不了了。
加强排排长把一封厚厚的信,交给肖大来,对他说:“这是宋团长写给你的。
今后三个月,你应该做些什么,全写在里头了。”肖大来没看信,但他还是回答说
:“我知道了。”尔后他就把这个加强排撤到集民县县城。他让自己默默地坐在空
空荡荡的连队俱乐部里。弯下他那秀长的背脊,轻轻地握起他那已完全成人化了的
大手。这是一双白皙的敏感的粗看却略有点笨拙的大手。全连的每一扇挂着破毡片
的木门都紧闭着,谁都怀着忐忑的心,猜不透这个新任的年轻连长会对他们采取什
么样的行动。从宋振和把肖大来放到骑兵连来吃苦那一天起,连里的人似乎都莫名
其妙地产生了这样一种预感:总有一天,这个毛娃子会做他们的连长。他们知道宋
振和常把肖大来叫到木西沟去。有时去半天,有时去两天。有时叫去让他看完一本
必看的书,就把他赶回集民县。并不谈什么,自有人向宋振和汇报肖大来的情况。
这孩子早熟。从容。随和。谁都可以支使他。他从来不跟谁计较个啥。从来没
听见他跟谁嚷嚷过,自己一定要什么,或一定不要什么。好像怎么过,对他来说都
无所谓似的。怎么过他都能往下过。铡草时,他爱用大铡刀片。去食堂打饭,胳肘
窝里夹个大饭盆。你问他吃什么,他总说“随便”。好像食堂里天天炒得有这样一
种叫“随便”的菜。不管你差遣他去干啥,他也总说“行嘛”。不见得每件活他都
会干,但他保证件件替你抻练得有板有眼、尽心尽力。初看,他不慌不忙,从来不
做出拼命的样子,但真出活儿。限时限刻,交给的活儿总能替你干完,还地道。他
常常往那儿一站,一动不动,半天。只看着对面那常常刮黄风的大阴山和曾走过一
辆马车的黄土坡。谁也闹不清他心里到底有个啥。天黑后,常常找不见他了。后来
他又突然出现。他常常说些叫人不摸根底儿的话,比如,他常一个人喃喃道:“那
块石头……那棵大树……”待一会儿,他的眼睛会变得很亮很亮。
让他当连长,他没表示任何惊异,歉疚,或忐忑。他只说他要一个人独自待一
会儿,独自作一番回想。省城郊外的猪场。蓝玻璃似的杂院。猪食槽和泥泞。小猪
蹄儿印并不通向那耸立着高大烟囱的烟雾阵。那些完全用冷冰冰的水泥砌成的厂房,
拥挤的街道,连片的灯光,变幻的吆喝,高矮错落的门,大小不一的窗。清真寺的
顶。阴雨和浓雾。脚步声车马声杂沓。他从来没想到,人本来是可以不被分散的。
“那块石头……那棵树……还有一扇门……”
第二天他把全连集合在俱乐部里。他让文书提前把俱乐部里的那几个大火墙烧
热。他嗅出俱乐部里还有散不去的毛驴子味儿。他笑着叹了口气。从省参谋集训队
回来,大伙儿都觉得他似乎变得更加温和了。个头也长足了。不能再往高里去了。
一双手大得难以想象。常常像蒲扇一样张扬着,似乎他自己对它们长得如此之大,
也感到无所适从。有点不知道该把它俩往哪搁才好。
这一段骑兵连也没好好干活儿,又开始有人偷卖马料换糖,拆走马号里的椽子
给小家搭窝棚,拿连部的板凳回家架床,卷走库房的麻袋包沙发。夜班浇麦,却把
水往地里一打,自己上老相好家被窝里找滋润去了,结果那水跑到人家老乡公社,
把小学校校舍给泡坍。……肖大来有茬儿下刀。那六十六个跟随张满全一起去团部
闹腾的老兵心里更紧张。他们是今天早上才被放回连里来的。大衣还没脱,头发胡
茬眉毛上的冰霜还没化。灰溜溜地在俱乐部门外一块堆挤着,不敢往屋里来。张满
全老婆越发紧张。张满全没回得来。她把四个娃娃都带到俱乐部来了。肖大来但凡
说声抓,就一起走,省得她再回家去一个个安排他们了。肖大来见人到齐了,就说
拉冰的事。骑兵连冬天喝用的水,一是雪,二是走十几里,到总于渠砸冰往回拉。
连里有个大冰窖。拉冰时全连出动,拉一次冰使十天半月。最后一次的冰贮存起来,
留到夏天。骑兵连的冰冻酸黄瓜好吃。连集民县县长也来尝过。
说完拉冰的事,肖大来就宣布散会,没事了,各排带回,准备出发。有人蔫蔫
往外走。有人走到门口了,想想,还是觉得不对劲,不抓人?再回头看看肖大来。
肖大来这时正抱起张满全最小的那个娃,用自己的皮大衣裹着他,要往张家送。过
去骑兵连早上起床敲二百八十下钟,有时好些,只需要敲一百九十三下。有时能敲
到三百三十三下手不酸。拉完冰回来的第二天大早,号兵从号筒里倒出一窝还没睁
开眼也没长毛的小肉肉老鼠,扔掉两片破鞋垫,刚吹响第一声,上操的人陆陆续续
就都哈着长长的白气,在蓝玻璃似的夜空下,在操场上站成队。老兵们比肖大来还
早起。他们在操场上整整等了他一分零九秒。没人咳嗽。没人跺脚。
即便在这样隆冬漆黑一团的早晨,老兵们也都看到肖连长的眼睛像小珠子似的
发亮。
索伯军分区管辖着不短的一段国境线。驻守在边境线上的老兵自不能带家属。
按规定可以随军的干部家属,一般也都不去边卡哨所住。太偏僻。大荒凉。有时连
泥土都没有。除了石头,就是空气。家属们便集中在几个留守处里。给军官探亲假。
索伯县留守处就是其中条件比较好的一个。但它仍跟绝大多数军事设施一样,不在
城圈里。出城圈,到北山跟前,一片碎石坡,稀稀拉拉长些尖锥形的干巴草。于打
垒的院墙围起十多排红砖平房。如果不看大门口站岗的军人,那么这个大院跟别的
居民大院几乎没什么两样。煤渣道。污水坑。柴火垛。林立的烟囱管。飘扬的“万
国旗”。端着尿盆的女人。集体等班车接送、在城里上学的孩子。东张西望的野狗。
富态十足的白鹅群。大白天,总是很静。晾出许多被子和床单。但这儿每天进进出
出又很热闹。每天都有假期已满、急着回哨卡去销假的军官,满面红光,着装整齐。
每天又有刚获准从哨卡赶回来度假的风尘仆仆、胡子拉碴的军官。你看,在这院里,
过了九点,太阳比烟囱高了,才懒洋洋穿着件军绿色的球衣,单裤,在台阶上打哈
欠,伸懒腰,横着脖梗儿都不知上哪去打洗脸水的家伙,准是昨儿个才到家的。这
头一夜的辛苦兴奋,到这会儿还没转过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