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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供他们挑选使用。他常常十天半个月不刮胡子。她喜欢看他瘦瘦的脸颊上长满黑
黑的胡茬。她觉得那样,他的眼睛格外有精神。他知道她喜欢安静,便替她装了一
台能收短波的收音机。朋友们来了,他就让她躲到火墙后边去,戴上也是他做的耳
机,去收听遥远的俄罗斯音乐。她知道他需要朋友。他有许多事情必须和朋友们一
起干才能完成。他精力那么充沛,愿望又那么复杂,他不可能把自己完全局限在这
小小的校园里,更不可能局限在更小的教室里。朋友们一来,他就神采飞扬,格外
有男人气儿。等朋友们一走,他马上爬上自备的“袖珍梯子”,去打开墙头上那一
排他自己设计的小窗户,打开他自制的“排气扇”,还扇动枕巾,大叫大嚷地往外
赶烟气。他的那些朋友没有一个不是烟筒子,没有一个不是酒篓子。接着他就会跑
到火墙后头来向她道歉,说刚才冷落了她,说要给她补偿,嬉皮笑脸地去胳肢她,
逗她发笑,钻到怀里去亲她,亲得她满屋乱跑,最后跟他一起倒在他那张自制的跟
棺材一样笨重的土沙发上。她紧紧地抱着他,咬着他的耳垂,听他喘着滚烫的粗气,
叫她“小妈妈”。是的,他那当铁匠的父亲,曾给他娶回来过三个继母,但她们没
一个对他说过一句软话。结婚后,他发现她有两大箱旧衣服,全是大姐年轻时,把
上海南京苏州的高级裁缝请到五源家中,做的各种各样的旗袍、长裙、工装裤、猎
装和晚礼服。还有几套大姐年轻时爱穿的男式绅士服。苏丛动身来木西沟时,大姐
说:“当布料带走吧。改一改,兴许还能穿,放在我这儿反正也是压箱底。”泅洋
太高兴了。他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好这样眼花缘乱的女服。他把门关紧,拉上窗帘,
让苏丛一件一件试穿给他看。一边还放着广东音乐《步步高》或《雨打芭蕉》。他
有一个自己装的唱机。他让苏丛换上长统丝袜——也是大姐当年到上海“先施公司”
三楼大厅里买来的。再抹上淡淡的口红——这是在大姐一件旧大衣口袋里找到的,
趿上全本西沟第一双半透明半高跟紫色的塑料拖鞋,拿一把现做的“湘妃竹四扇”
或“檀香木折扇”,一手叉住腰,走起来,还要扭上几步,拿时新的话说,叫“猫
步”。假如这时有朋友来了,这可要了命。叫他们看见,再传出去,那算啥?!!
她忙躲进里屋,得把它们全换了。泅洋恶作剧,装着马上就要去开门,一刻都不能
等,急得她直跳,只能叫:“再等一分钟……我数到十……”她解不开吊袜带和古
老的盘香式纽扣,或者把两只秀足同时伸到一条裤腿里去。等朋友们走了,她当然
要找他算账。她会拿手头所有的衣服去砸他。他不慌不忙——天啊,他那几近于永
恒的不慌不忙和胸有成竹,绝对使她心说诚服——他,稳稳当当地坐到沙发上,根
本不躲闪,接住那一件一件好似轰炸机群向他飞来的衣裙,吻着这些带上了古老樟
木箱气味的女衣女裤丝袜,一直吻到她心发软……。
为什么他的不慌不忙,他的胸有成竹正在减退、削弱、异变、稀薄……这一年
他总是显得疲倦。他想念那些朋友,却又怕他们常来。他有新的常客,表面上,他
仍和他们大笑大嚷,但他们走后,他总显得沉重、忧虑。他变得谨慎。天天都要刮
胡子。每当有什么重大活动,他总要设法打听别的县委领导穿什么衣服。假如他们
穿中山装,他就绝不穿他很喜欢穿的那种翻领茄克衫。有一次他请两位地区专员公
署的同志来家做客。苏丛忙着做菜。穿着拖鞋,依然是那双半透明的半高跟的硬塑
料拖鞋。因为是春末夏初,她就光着脚没穿袜子。他提醒她几次,客人快来了,是
不是换双鞋,穿双袜子。在客人面前光着脚,总不是那么得体。说得很婉转。苏丛
随口答应了,但并没把这当回事,又去厨房忙她的了。他俩过去都不把这些事当回
子事。图的就是随意自在。尤其是他,在朋友们面前更不拘小节。她就喜欢他的这
种旷达。但没想到,在后来的半小时里,他竟寻找各种机会,提醒了她八次,也许
九次,十九次;该换鞋了,套上一双袜子吧,不要给专员公署来的同志留下不好的
印象。要让别人觉得我们是庄重的,有分寸的。无论是物理还是化学的世界,或者
在政治和伦理、社会和家庭、微观和宏观的领域,度的这个概念太重要了。万事惟
有“适度”才能形成,才能稳固。中国第一次得到统一后,秦始皇为什么首先立即
要统一“度量衡”?你想想。他叨叨不休地劝说,后来他突然叫了起来:“换鞋!
请你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我已经说了九遍了……九遍……九遍!”在那两位同志
进屋前,他粗暴地把苏丛推进厨房,扔给她一双朴素的布鞋和一双干净的旧的线袜。
事后他很后悔。夜很深了,客人早走了,他给她打来洗脚水。切了几片大姐寄来的
猪油白糖桂花年糕,在沸油锅里把它们一片片炸软炸黄炸成外脆内黏,盛到小碟子
里,用酒精棉细细擦过白木烙花筷子,给她端去。她没动那筷子。他也一直在她边
上站着。迟疑了很久,去搂她。他俩有很长时间没这么亲热过了。他想靠在她温软
的胸口上,像以前那样,什么也不去想,只去贴住那温软。完全放松下自己。但他
贴不过去。木僵僵地涩住。他不习惯了。他只能叫她“小苏”,或者于脆叫她“苏
丛”。她也不知所措。没法撒娇,更没法把他当成她的“大孩子”那样搂进自己怀
里。假如一个女人在属于自己的男人面前,已经撤不起娇,又宠爱不起来,她会渐
渐枯萎。变性。他感到了她的僵直、失望、战栗。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松开了她,
十分温和地掩饰道:“你先去睡吧,我再看几份材料……”
紫色的冈峦在晨雾中儒湿。遍地金黄。或者没有清凉也是清凉。这究竞是为了
什么?
还要说说血的颜色吗?
跟神甫的兄弟结婚不久,苏丛发觉,他最怕被什么划破了自己的皮。有一回他
很紧张地从储蓄所跑回来。离下班时间还早。紧紧抓着自己的一只手背,让苏丛给
他找纱布药棉和红汞。他不让苏丛替他搽抹消毒和包扎。自己躲到小房间去摸索。
过很久,才乏力地走出房间,脸色好像动过大手术那般的苍白。事后知道,那天,
手背上只不过被捆扎现金口袋的铁丝拉破一道很小的口子。当时,他却很响亮地尖
叫了一声,把全储蓄所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尔后就见他立即捂住了伤口,极慌张地
说了声:“我回去包扎一下……”没等储蓄主任同意,就跑了。大家都觉得他胆小,
或者犯有晕血症,见血就头晕。脸白。一年多以后,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她才发现,
他血的颜色是乳白色的。或者说近乎乳白。好像豆渣浆子似的。带着一些小颗粒。
泅洋的血,最初当然是红的。黑红黑红。他“淘气”时,她常扑过去,咬他肩头。
常常咬破了他黑黝黝坚韧的皮肤,流出畅快的黑红。但这一向,它们粉嘟嘟地往淡
里去。他自己好像还没在意。并不像第一位那样掩饰。苏丛给他包扎那些伤口时,
他总还在忙于别的事。眼睛注视别处别人。这几个月,她发现,泅洋的血一天比一
天逼近乳白,而且也像豆渣浆子似的,带着细小颗粒……她怕让他自己发现。当他
回过头来,探看正在包扎的伤口时,她总忙不迭地惊叫,用手去捂住它们。他有时
还温和地嘲笑她:“又不是小毛娃,咋呼个啥嘛!”
她害怕。常常半夜惊醒,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背。她想知道自己血的颜色,但又
怕真的发觉什么。她抓住它,捏住它,一直到它发紫发胀发木发麻为止。
她开始注意别人的血的颜色。不管哪儿出什么事故,只要有可能,她总会拼命
赶去。她常到外科门诊。她对人解释,她有医专的毕业证书。她的本行应该是大夫。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能安静。晚上的睡眠时间越来越短,越来越不想睡。总想做一
件什么早就想做的事,但又不知道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她无法自抑,常常问自
己,你到底在想什么……
能把这些都告诉大姐吗?
又过了一会儿,苏可发现苏丛愣愣地站在窗前,只是不做声,瞠瞠地瞪着眼,
朝车库前那个荒草场子张望;手下意识地执住窗台,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嘴唇,脸色
些微地灰白起。“又在看啥呢?”苏可疑惑,凑到跟前,却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小
伙子,牵着一匹高大的坐骑,正向楼下招待所服务班的一位“大婶”打听着什么。
那很旧的马鞍,被磨蹭得锃亮的脚蹬子,烙在马右臀上的拼音大写字母,还有他那
一身灰军服打扮,都表明,他来自当天下午她们曾走近过的那个骑兵连。
她和她几乎在同一刻都认出,他就是肖大来。
苏可见过他。宋振和在决定接收肖大来前,派人把他找到独立团团部,面试他
时,她也去窥视过。
他在问,招待所里是不是住着一位索伯县来的“苏教员”。苏丛刚想开窗去招
呼他,却被苏可拦住。
“我去。”
大姐斩钉截铁。她不愿意曾在自己身上闹过一出的“小丈夫”戏,再在苏丛身
上重现。
“这儿没有什么苏教员。”苏可很冷漠地回答肖大来。
“对不起……下午……你们是两位……我……”肖大来解释。用力勒住马缰绳,
不让躁动的坐骑靠近苏可。苏可走到楼梯半中腰就停住了。她也不想靠近那匹一刻
不停地在踏着四个蹄子的高头大马。
“请你回去,这儿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