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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天放没应声,只是盯着那辆很熟悉的马车不放;好大一会儿,看准了马车的
去向后,匆匆说了句:“你先去占个位子……”便挪动他那条木头假腿,急急向桥
那边走去。
耳朵被炮火震聋过,但眼睛却鹰一般好使的天放,在马车风驰电掣般从他身边
掠过的那一刹那,只回头瞟瞥了一眼,就认出,在车上坐着的,正是他女儿玉娟和
他七弟肖大一。
马车急速深人老城区,拐进紧邻几家煤场制砖厂修造厂和粉条厂的窄街筒,天
一觉得,再没人能瞧见他们了,这才放慢了车速。刚才过桥的那一瞬间,真把他吓
呆了。他知道大哥带大来也到索伯县来了。但一个十二辆马车的车队,怎么着,也
走不了那么快。他带玉娟走的是近路,他满以为,找到大夫,替玉娟了结那件揪心
的事,再往回走时,大哥他们也还不一定到得了县城边上。但偏偏在桥头遇见了。
他只得把玉娟往车厢肚里一推,撩起马鞭,狠狠在辕马和梢子马耳朵根上,来回捎
出一连串尖脆的鞭花,自己也忙勾下肩背,埋下头,一路狂浪地冲撞过桥。但愿灰
暗的暮色和瞬间的猝不及防,能使大哥没能看清了他。
玉娟不知道刚才那一会儿,么叔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凶狠。而这一会儿,却又
铁青着脸,只顾匆忙钻弯曲的街筒,好像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赶紧深埋起来似的。
她不敢问,也不想问。也许已经到了天边,也许正在走向尽头。她只愿幺叔别
再对她那么凶。
街区在冥冥的暮色中,呈现出应有的陈旧拥挤和参差的斑驳。它又不断往下倾
斜,能看清前方街区房顶的起伏,各种院落中树群和衣物的杂色。自行车的扭动。
收音机天线杆儿的歪斜高耸。木板小阳台上的花盆。后院的厕所。猫追狗。揪片子
不搁高汤。
“下车了……”么叔终于开口了。他伸手搀扶玉娟。脸色已完全恢复了平静。
她想问,刚才究竟出啥事了。但现在再问,又有啥用呢?她没接么叔伸过来的手,
她不想在街面上让人瞧见她跟么叔这么亲近。她自己扶着车厢板,挪动坐麻了的双
腿,把孕期反应十分强烈的身子,一点点移下车来。
这边已近城关的市梢。面前是公社卫生所,还是城关大队的卫生所,已无须弄
清。总之,卫生所的人早已下班,空剩一个院子和几棵白蜡蜡的械树。鞋片儿撂到
屋顶上。走廊尽头才有盏灯。那位外科助理果然依的,在他屋里等着他俩。十天前,
天一独自来找过这家伙。这家伙精明得像一匹恰逢盛期的公狸猫。天一犹犹豫豫地
刚磕巴出两句,他就马上明白,到底是咋回子事了。他先古怪地瞟瞥了一下肖天一,
尔后皱起眉头说:“未婚女子……是未婚女子吧?未婚女子做这号手术,可得办不
少手续……到所长办公室去申请了吗?”一边说,一边折腾他屋里那个黑句句的火
炉。他身后挂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空鸟笼。一个双开门玻璃柜。广口大肚子标
本瓶。被福尔马林浸泡起的粉红的灰褐的可怖的怪胎。天一忙给他递去一个不算厚
也不算薄的纸包。这精明的家伙,不用打开纸包,只用捏惯手术刀的手指,轻轻捏
捏纸包,大概齐就能确定里头包的是粮票、布票还是钱票,或者每样都有一点,各
有多少。他把纸包扔进一个中等大小的鸟笼,拉下蓝布笼套,把鸟笼遮得严严实实。
天一这才注意到,所有的鸟笼有已被罩起和待被罩起之分。纸包被扔进中等大小的
鸟笼,无非告诉对方,你这点出手,不算多,也不算少,马马虎虎还将就得过去。
尔后,这家伙随手从一个黑粗陶罐里抓起一把盐和碎铁骨木,往炉子里一扔,炉子
里立即爆出一声棕黄的闷响。天一不明白他这一手,究竟又表示什么。他只知那纸
包里包着自己六个月的工资。
那家伙把天一推出门去,带玉娟进了手术室。他不正眼看玉娟,总是趁玉娟不
备时,狠狠地瞅她一眼,又赶紧掉开视线。玉娟怕他。当他的手故意触摸她的腿杆
时,她几乎要昏厥了。
玉娟出手术室,天已全黑。那家伙一边锁手术室的门,一边对天一说:“明天
再来。还是这时间。来早了你自找麻烦。来晚了,我也不恭候。回见。”说着,提
起两个被蓝布套罩严实了的鸟笼,胳肢窝里还夹着一棵大白菜,回家去了。
“走吧……”天一去搀扶玉娟。他不知该怎么去安慰为他遭了罪的玉娟。
玉娟不动弹。低着头,倚在近门框的墙边,索索地颤抖,双手下意识地捂住小
腹部,只是在抖。
“疼……很疼吗……”天一嘴发黏,嘴唇焦躁。他都想不起来,身边的挎包里
还预备了几个生鸡蛋、四两红糖和一包油炸排叉。他偷偷地跟人请教,听说一出手
术室,就得给女人喝两个生鸡蛋。在蛋壳上,一头凿一个小洞眼,尔后叫女人仰起
脖子,稀里哗啦地吸。再用烫烫的水胞一碗排叉,撒进两把红糖,再拿个大碗,扣
住,严严地炯一会儿,趁热用筷子挑来吃,捧起碗喝,出一身汗,歇着,等汗自己
干了,给女人裹上块头巾,再上路。但这会儿工夫,他全记不起来了。
玉娟只是龟缩着。
“怨我……都怨我……”天一磕磕巴巴。
玉娟忽然拧过身去,哭了。
原来,刚才那家伙只是要了玉娟一回,根本没给玉娟做那手术。只是用镊子夹
着酒精棉替玉娟细细地擦。他说高压蒸煮过的手术器械已全都用完。所以手术今天
还做不成。今天只能给你消消毒。天一马上找到那家伙的家。家里也挂满了鸟笼。
天—一声不吭先踩扁了两只用蓝布套遮严实的鸟笼,尔后擒住他手腕,不由分说,
把他拖进大杂院一旁僻静的夹皮巷筒。肖天一在部队当过五年侦察兵。这一手,小
菜一碟。
“你这是干啥哩?”那家伙觉得手腕已接近骨折,疼得想嚷。但肖天一不许他
嚷。
“去替我侄女把手术做了。明天你爱擦谁擦谁去!我侄女明天没工夫再来伺候
你。还不许你在我侄女身上出半点差错,留半点病根儿,跟我玩这哩格儿隆,我叫
你全家好瞧!”天一松手,那家伙倒退十八步。
这一回,肖天—一直在手术台边上监督着。但他一直没敢往亮处看。听着玉娟
一声声的挣扎,哀求:“幺叔……幺叔……你出去……出去……”他渐愧地悔恨不
已地闭上了眼。后来,他抱起玉娟,向卫生所大黑门走去。苍白的玉娟挺沉,也挺
轻。
……马车慢慢出了城圈,由砂砾。板土、碱蒿、猪灯笼草组合的漫坡,托起远
去的大路。天一把车棚后门脸上的布帘子卷起一点,让玉娟远远地看一眼索伯县县
城里的灯火。长这么大,她真还没来过县城。大来到县中上学,她跟在马车后头,
送了好远好远。从来没人问过她一声,是不是也想进县中。城区里的灯光白明明闪
烁。苹果花……苹果花开几月白?她突然觉得心酸。小肚子里又一阵阵隐疼。
“我要死了……”她轻轻地对幺叔说。泪珠无声地淌下。漫坡留在了身后。他
们必须在固集海子那一片干涸了三百万年的卵石滩上露宿。卸罢套,让加了脚绊的
马们,在一旁安详地嚼它们的晚餐。除了干草,还有一道主莱——干豆。他俩便并
排躺在大车排子上,盖着厚厚的皮大衣,身底下垫起暄软的干草和皮褥子。听远处,
寒气冻裂了老树。那一声声的喘息,仿佛汪得儿大山在起身巡渠。
天一没吱声,他替玉娟掖紧大衣,便走到簧火旁。他抬起头,让自己尖削的鼻
尖,正对着弯拱起的苍穹。他不知道该恨谁,责怪谁。也许该恨那年不该得罪了团
司令部的那位军务股长。政治处的干部股长。后勤部的膳食股长。他本可以留下。
他已提了干,当了连长。他还年轻,满可以再在部队里干十五年。第一批初拟的转
业名单里并没有他。只是到了最后一分钟……也许该恨自己不该听了大哥的话,去
争哈捷拉吉里镇党委的这把交椅。县安置办原意是要让他去新开的那个矿上去当矿
长。或副矿长。但总有一天会让他当矿长或局长。他不想干。他想去县剧团。他羡
慕做舞台布景的人;在七彩变幻的灯光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那真真假假、
假假真真中,他能做几回平日做不到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是大哥那样的人,他不喜
欢去左右别人,摆布别人。大哥要不是有在朝鲜沾上的那一档子事,绝不会把镇党
委这差使推到他头上。大哥会自己干的。现在只有这个七弟能推到那位置上去。大
哥早想妥了的。年轻,有文化,当过兵,又是个连长。兄弟姐妹七人中,也只有这
老七最聪明,见识最多。肖天放把一切都算计得好好的。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兄弟厌烦那种迎来送往的日子。厌烦看着别人的脸色
说话行事。厌烦心里有七分,脸上只能表三分,嘴里更只能说半分,或者什么都不
说,最好。他厌烦对谁都点头。只说些于瘪的原则的话。他要痛快,要快刀子砍肉,
见血见响见火星。他厌烦干涉别人。他不懂为什么不能让大家各奔一摊——只要他
不伤害别人,不欺骗别人,不侵占别人。
假如他不厌烦这一些,他就不会觉得哈捷拉吉里寂寞,不会觉得镇公所里的白
天黑夜太长太长,不会觉得土路旁的木栅栏太老太歪,他也就不会总去问那一块支
在木棍上晾晒的牛皮,为什么老在往下滴发黑的血。水井上的轱辘把裂了又裂。露
天堆放的化肥撒了又撒。片儿林上空的黑雀群重复了又重复。后来,他甚至都怕看
见羊群。它们坦率、热闹、拥挤、忙活,但又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