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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承受他那么多的灼热,但她又多么需要他那样的灼热。看到他匆匆推门进屋,
她甚至都不好意思直视他。她怕他再有昨日的粗暴,又怕他再不敢有昨日的率直。
他还是他。孩童般愚直的微笑里,有许多满足和歉疚。
关上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阿伦古湖面上的那股清风里,他能嗅出异样
的脂粉气了。
“带你见个人。”她微微红着脸,显得格外清新好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套
旧西服,一件白衬衣,叫他换上。
“我穿这玩意儿,好看吗?”他笑道,随手拨弄了一下那些衣物,还拨出一条
死蛇般的领带。他嘲笑自己的五短身材,一个没法矫揉造作的黑脸包公。
“快换吧,我的傻二哥!”她上前来动手解他衣扣了。
“那是个什么角儿?那么难见?”他不太情愿地脱下自己的土布褂子。白衬衣
有点小,他的胸脯也太宽厚,绷得太紧。
“不管是什么角儿,你也不能拿着这一副二尺半的短打架势往人跟前凑。”
“二尺半又咋的了?我本来就是卖块儿扛活儿的。你瞧不起?!我还不想往谁
跟前凑咧!”说着他就要扯去那绷得他难受的白衬衣。
她忙抱住他,不让他扯,委屈地埋怨:“傻二哥,我瞧不起你,昨天……能让
你那么折腾?”
他一下泄了劲儿。
是啊,昨日里,白榆林。
‘你能耐。你听不得别人说一声不。可你知道这世界到底有多大?除了煤黑砖
块青,你还知道牡丹也有黑的,龙泉官窑烧的瓷瓶也青得可以哩!亏你还是个大男
人。你说你累人不累人!“说着,她眼圈还真红了。抹去两行情不自禁往下流的眼
泪,自己也觉得可笑,赶紧又去逼着他换上西服。只是那领带,天放实在不愿戴,
只好免了。他说,”拴毛驴呢?你跟我玩儿这!“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领带是什么
东西。早在老满堡,他就见朱贵铃戴过多少回了,暗中也羡慕过多少回,但真要自
己戴,又觉得别扭。迈不开那一步去,从抄手回廊,进玻璃暖阁前,天放看见,客
厅里有灯光。本不该有灯光。玉清要他去见的那个人,此刻就在客厅里等着。
他是城防警备区重炮旅的旅长。这个四合院的主人。玉清的于爹。是他把这个
小院借让给这个于女儿的。自己并不在这儿住,只是常来走动。
想不到他也是个小矮个儿,而且瘦瘪得厉害,纯粹是几根干柴火棍儿挑着那一
身特小号的将军服。小皱皮脸上架着副二十八K真金的金丝边镜子因如有二十八K
金的话。总有五十好几。或者六十开外。穿着十分讲究。举止文雅得体。想必一年
四季都要用从巴黎进的男用洁肤润肤霜养护着的。他当然一眼就看出肖天放身上那
套西服是临时凑合上去的。但他却好像没感觉出来似的,只是宽容地友好地笑了笑,
居然还给肖天放做了个让座的手势。
从领花上看,他是个少将。
肖天放本能地打了个立正,尔后才拘谨地坐下。玉清给二位上了茶,便很亲热
地坐到旅长身边的沙发扶手上,把身子倚靠在小老头的肩头上。那小老头也很随便
地抄过手去,亲呢地围住了玉清的腰臀,说话时,还常拍打着玉清的腿。
肖天放恼火。他真想把茶几上那一杯刚沏得的惠明云雾茶泼到眼前这一对恬不
知耻的狗男女脸上去。他觉得他俩在欺负他,没把他当个正经人看待。但对方是个
少将旅长。军人的天性约束了他,使他没敢胡来。但因此,他也没法正眼去瞅他俩,
只能胀粗了脖子,耷拉下厚重的眼睑,把脑袋微微垂下,纹丝儿不动地端坐起。两
只蒲扇般的大手,使足了劲按住自己的大腿。即便是这样,那一阵难受,那一阵尴
尬和紧张,仍使他腰以下的部位,在不住地合筛颤抖。
他俩都看出了他的不悦,笑着分开了。她笑着过来坐到天放的身边,把茶递给
天放,说道:“喂,有那么瞧着自己的裤裆的吗?旅长问你话呢。哑巴了?”
天放憋着一肚子气正没处撒泼。三姨太这可真是自找没趣了。天放粗暴地推开
她的手,笔直地跳起来,对那位小老头嚷道:“长官要没什么事叫我做,我得回我
那小趴房去了。对不起,我明天还得起早于活儿。”
茶汤全泼到了旗袍上。
小老头抬起自己那只瘦小干瘪的手,制止她声张叫嚷。
“小后生吃醋了……”小老头坦然地笑道。
“报告长官,我没资格吃醋。她并不是我的什么人……”
“不是?”小老头慢慢站起来,走到天放面前。
“不是!”肖天放赌着气大声回答。
“不是?混蛋!”小老头突然抽了肖天放两个嘴巴,尔后便喘个不停。一边掏
出手绢去揉搓打红掴疼了的手掌心,一边退回到沙发上,继续去咳喘。
肖天放和玉清都愣怔住了。肖天放一方面是被打蒙了(虽然并不很疼),一方
面却深深被这位老军人的衰弱所震惊。他没想到这位现任的重炮旅旅长,才到六十
边上,就跟个灯篓风儿似的,没一点儿囊劲儿了。
玉清慌着去隔壁小屋里取出一个常备的小药箱,用一个小喷雾罐对准小老头的
鼻孔,连连喷了十几下。小老头灰白起脸,闭上眼,死人似的,靠在长沙发上,躺
了下去。“混蛋……你对她都那样了,她还不能算你的什么人?混蛋……”似乎这
几天玉清和天放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的细枝末节,他都清楚。每过一小会儿,他总
要大喘一口,尔后咬牙切齿地骂骂咧咧地嘟哝几句。同时,他那干巴的小瘦脸上掠
过一阵剧痛般的痉挛。他嘟哝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完全是从一堆浓痰中挣出。
一个多小时后,小老头得着药性,才逐渐平复。天放毕端华正地连一口气都没
敢好好喘地站了这一个多小时,这时想动弹动弹,活络一下僵直的筋脉。他刚向门
边迈了两步,长沙发上便又嘶哑开了:“坐下。”声音虽然依然绵软无力,却不再
呼哧带喘。玉清端来一碗参汤。“木乃伊”小小地喝了口,长长地很舒服地打了个
嗝,这才又慢慢重新坐起。
“你这五大三粗的年轻后生,值当跟我这么一个士埋大半截的老头吃醋吗?”
小老头的目光强睁着很精亮地闪了一下,但这并不能掩饰住他心底的自嘲和灰黯。
有一句话,他没直说出来:“我连打你嘴巴的力气都没有了,还能对她做什么出格
儿的事?”但天放从他扯动了嘴角的那点自嘲中,把这句没说出的话看出来了。
肖天放放心了。但大放并不清楚,这位重炮旅旅长又的确是极喜欢疼爱玉清的。
只是的确再也疼爱不动了。他这一生疼爱过许多女人,自认为对每一个都是真心地
疼爱的,但他从没有遇到过一个像玉清那样,几经大起大落,轮番过着天堂、地狱
生活,却依旧楚楚动人、落落大方的。他自己的一生,就不用说了,自然也在行伍
中几经大起大落,也是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地狱那么过来的。他一直希望能找到这
样一个有同样经历、人生感受相似的女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糟糕成这个样子,自
己正在自己的墓地上掘最后几锹土。他已不能再妨碍别人了。他只希望在这样一个
女人身边再得到几个安安静静的夜晚,踏踏实实的夜晚,这里甚至都不带有半点要
跟她上床的欲望。如果说,佛陀悉达多太子,渡过民连禅河,在迦耶山附近的菩提
迦耶村的那棵菩提树下,终于找到了自己完成无上正觉的一块“净土”,那么,他
在玉清身边所要的,也只是给自己留一块心灵的“净土”。但他又不愿别人说他在
这儿做着“同病相怜”的游戏。不。他不是可怜虫。他经常让别人清醒地记起,千
万别忘了,他还是此地各方驻军的高级军官中,为数不多的领有少将衔的一位。别
忘了,他手里还握有这个边防省所有驻军中惟一的一个重炮旅。
‘你写几个字我瞧瞧。“他对肖天放吩咐道。这是他考察下属的一个常用的方
法。
聪明的天放在玉清递来的一张毛边纸上,马上很用心地写了这样一句话:“刚
才的事,请将军原谅。”
“鬼哦!”小老头笑了。显然他对这几个字和这句话本身都还是满意的。“上
过学?”他又问。
“可以说没有。”
“哦……”小老头稍觉意外。肖天放的这几个字写得还算有点功底,并不乏欧
柳的气韵。居然出自这么一个没上过学的年轻行伍之手,不能不刮目相看。
“你想,他那样的能卜哪儿去上学?还不是自己跟自己学一点,垫个底儿呗。”
玉清在一旁赶紧帮腔。
老头没搭理玉清的话茬,一心只在眼前这个长相粗陋。但却明显有一种内秀内
热在衬底的年轻人身上。他太明白了,这样的人,在军中的用处。
‘你当过联防军的支队长,怎么又跑这儿来混饭辙?“他追问。
“一时半时,真说不好。”
“当兵的,有啥说啥!”
“用马太福音里的话来说,我这些年,可以说……”肖天放刚露了自己那一手
字,得了个好,便想再露露这一向来在青年会礼堂里的收获,也好让王清和这小老
头以后别太小看了他。没想却被小老头一句话恶狠狠捣穿了老底儿。小老头说:
“你他妈的懂什么马太福音牛太福音,别跟我耍这个!竹筒里倒豆子,三句话,给
我把事儿兜底儿挑明了!”
“是。三句话,挑明了……”天放一下涨红了脸。他不免慌乱。但他开始喜欢、
敬重这个苛刻的老军人了。他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军人。目标明确。手段简
捷。态度坚决。死活由天。
天放低下头,稍稍沉吟了一下,便开始说道:“我这人,活到现目今,敬佩过
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