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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们爱练这一手绝活儿,他们管它叫“回头草”。这叫好马偏吃回头草。他似乎
又预料到肖天放会借短暂的混乱再图他谋。所以,这边枪刚响,他整个人的重心已
经移到左脚的脚后跟上,人稍稍矮下一点儿,稍稍向后仰起半点儿,发力转身,右
脚横扫了过来,刚接触到正在弯腰去抢地板上的砍刀的肖天放;接着,人又猛地往
上一蹿,右脚尖插进肖天放怀抱,使劲一挑,没等肖天放的手挨着砍刀柄,已把肖
天放挑了起来,远远地摔出三四步去,重重跌倒在堆放木柴柈子的墙角落里。天放
急了,他去抓木样子砸这个老家伙。他想跟他拼了。他还没吃过这样的亏。但不管
他抓着哪一根木柈子,那老家伙枪中的子弹都会不偏不情地把那根木柈子击碎。他
连抓了七八根木柈子,老家伙连发了七八枪。碎木片跟铁屑似的在他周围飞溅。肖
天放不敢动了。再动一动,那子弹兴许就直冲着他手背上来了。
老家伙笑了笑,道:“瞧你那白薯劲儿,还跟我玩这二屁漏子!”
这时,那些个正闲待在肖家门外大树上板棚里的老兵,听到枪声,抓起枪,一
出溜,冲进肖家。那老家伙似乎并不想让这些个手下的人知道肖天放已经到家,在
他们手忙脚乱、一起拥上木台阶之前,不容分说,把肖天放推进了另一个房间。
“支队长,咋的了!”那几个老兵踢开门,互相掩护着、吼叫着,拿枪指着在
一边早吓傻了的肖家人。
“跟他们闹着玩哩。”老家伙拿自己手里的驳壳枪拨拉了一下老兵手里的长枪,
示意他们收起家伙,便带他们出去了。临出屋前,对着肖家的人,一语双关地吆喝
道:“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爷们的子弹没一颗是吃素的。”
第二天大早,灰雾蒙蒙。他又把肖天放约到屋后土包上的草棵里去说话。肖天
放已看出自己很难逃脱这老家伙的监管,但也品出,老家伙无意加害于他,心中感
激,便应诺了到土包上去。
“这大早,你一个人往这儿走走,你手下那几位弟兄会不会起疑心?”上了土
包,肖天放提醒道,他仍戒备着,不知老家伙为何这么优待他。
“我每天早起都要上这儿来解大搜,他疑心个鸟!”老家伙说着,还真烧着支
烟,解开裤子,在一边蹲下了。
出空了肚子,他们又往远处走了走。霜打的草叶,早已黄蔫。各处的树丛仍然
黑着。只有东方临近地平线的那一片天空,将将才开始从黑里渗出一点青冷的幽蓝。
深秋没有虫子叫。放羊的人家想着得动手贴饼子了。他俩在一个倒坍了的羊圈里找
个干燥的地方坐下。
老家伙掏出两根兽形力巴。一根是他自己的,另一根是肖天放的那根蛇形力巴。
肖天放逃离老满堡时留下了它。留下了自己的手枪。军服。燃着三支香,放了一碗
自己的血。接力巴团的规矩,天放这么做的意思就是:我能给的,都给了,能留的,
也全留了。但凡还有一丝半点可以凑合将就,他也决不会撇下众弟兄做出这种不要
脸的事。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句话,那就是,别再追我。
老家伙此次赶到哈捷拉吉里村来,表面上看,奉的是朱贵铃的差遣,实际上他
在执行力巴团几位团首交付的使命,要挽留肖天放。参谋长死后,他们一直在为力
巴团和那几百老兵的今后前程发愁。在这几百个老行伍中,谁能替代参谋长做他们
实际上的首领呢?他们绝对地信不过朱贵铃。他绝对不是他们的人。他们可以服从
他,但绝对不可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切的一切都交给这个“公子哥儿”。他不
会让他们心里踏实下来的。他们也恨过肖天放,想收拾他。但他们心里很清楚,将
来有那么一天,在老满堡能替代死去了的参谋长,把几百个老兵弟兄拢在一起的,
只有这个肖天放。从根子上说,他总是他们这一路的。他们早就瞄着他了。他们之
所以在他还根本算不上个什么“老兵”的时候,就把九根兽形力巴中的一根交到了
他这位小老弟的手上,以后又盯住他,一次又一次收拾他,调教他,无非就是想到
那一天,他真正能担当得起力巴团总团首的重任。他们甚至想,他将来能成为老满
堡联队新任的参谋长。肖参谋长。事情应该如此的简单明了。简单明了得就像是滴
到热炕砖上的一滴血,必然会丝丝出响一样。
“我不能再回去了……”肖天放歉疚地回答。
“朱指挥长也没想一定要把你咋样。”
“别跟我再提那尿家伙了!”
‘这又是干吗呢?他也得活。他那样也是一种活法。“
“是,他活得忒滋润了!”
‘你管他那么多呢!“
“可他得管我那么多!”
“上哪不受人管!”
“那也得找个愿意。”
“一定不跟老哥回去了?”
“老哥抬抬手,活路到处有。”
“我要不抬抬手呢?”
“那你就提溜我脑袋回去交差。”
‘你已经那么讨厌咱们这些老哥们儿了?“
“放我走吧,肖天放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老满堡哩!”
肖天放这样恳求,真挚地凝望着为难的老支队长。老家伙苦笑笑,垂下了头。
这不是个安于被人埋没在老满堡的人啊!可惜,我已经老了……
“下一步,奔哪呢!”过了好大一会儿,老家伙突然这样问。
“说不好。”
‘是说不好,还是不想跟老哥说?“
“先到省城看看吧……”
‘在省城有混饭的地吗?“
“恁大个地盘,总能找一个饭辙吧。”
“只为了找个饭辙去省城,你不嫌寒惨?!”老家伙骤地又上火了,一把揪住
肖天放的领口,狠狠搡了他一下。
肖天放没敢顶嘴。被惊醒的白嘴鸦开始四处盘旋。又过了一会儿,老家伙弯下
腰去从靴筒里拔出刀,拣起一小块木片,在上面莫名其妙地剜了几刀,并把它削成
一个类似木符的模样,尔后郑重地交给肖天放。
“给你这个。拿它到省城找我一个朋友。实在没辙了,他能管你吃住……”
肖天放刚要伸手去接那个木符,却从半坍的院墙后头窜出个人来。先一把抢过
了那块木符,然后掏出枪对准了惊愕的两个人。
这是随老支队长来的同伙中的一个,也是朱贵铃派来暗中监视这个老支队长的。
朱贵铃对这些老家伙历来不放心。
“朱指挥长早料到你这一手了。把枪给我撂下。快。解下裤腰带,把肖天放捆
上!”那家伙挥动长枪,命令老支队长。
老支队长慢吞吞解下裤腰带,捆住肖天放。那家伙知道老支队长的拳脚功夫厉
害,便离他远远的,拿枪逼住他们,往土包下走去。还没等走到土包底下,小分队
里其他几个老兵都觉出苗头不对,端着枪往这边搜寻了过来。那家伙便大叫:“他
要放跑肖天放。我兜里带着朱指挥长的手今。现在小分队归我指挥。拿绳索,把这
老家伙也捆上。快!”没人上前去捆老支队长。五六个老兵慢慢拉开枪栓,把子弹
推上了膛,枪口一下子都对准了那位正激动得浑身哆嗦的“暗探”。
“你们想干什么?我兜里有朱指挥长手令!”他开始慌张,声音发颤。
“撂下枪!”始终十分镇定的老支队长,掏出锋快的匕首,对那家伙说道。那
家伙忙扔掉枪,冲老支队长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哀求道:“老支队长……老支队长
……”
“你才知道我老支队长?”老家伙一把把那家伙提了起来,不等他再喊出第二
声,那柄刀锋已经从他左间第五根肋条中间斜插着,捅了进去。他想挣扎。老支队
长攥住刀把,又使劲往里攮了攮,并拧了一下刀把。那家伙的脸色,一时从惊骇、
哀怜、恐惧,急剧地灰黯下来,又断断续续叫出一声“老……老……支队……长…
…”便像一个装满了死猪肉的麻袋似的,轰地一声,捂着咕嘟咕嘟不住冒着带血的
气泡的伤口,仰天倒了下去。
肖天放当天离开了哈捷拉吉里村,带着老支队长给的木符,奔省城去了。
老支队长的那个朋友,就住在东货场头前的那条端实儿巷里。
在以后的几十年间,肖天放始终忘不了,那一天,老支队长久久地看着那家伙
的尸体,脸上所流露的那种木然的自嘲。凄清的自嘲和若有所失的自嘲。应该说,
这个家伙不是老支队长亲手捅死的第一个人。当时,要不捅死这家伙,那么遭殃的
恐怕就远不止老支队长自己一个人了。捅死他,似乎是惟一可供抉择的方案。但他
为什么会显出那样一种长久的自嘲呢?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天放都无法解答这个疑
虑。
从那以后,天放就再没见过这位老支队长。至于,回到老满堡后,老支队长是
怎么向朱贵铃交了这差使的,肖天放当然就更不得而知了,只知他们相安无事地过
了一段。后来兵临城下,省城和老满堡相继易帜,迅速接管政权的人民解放军军事
管制委员会解散了这支联防军,大部分军官,自然也包括朱贵铃,还有大部分的士
兵都在起义后被收编。有一部分拒绝起义,向边境流窜,煽动暴乱,抢劫银行,袭
击土改工作队。他们中间,有的被击毙,有的被俘获判以重刑,有的流窜到国外,
或者在印度沦为乞丐,或者远走缅甸,进入北部稠密的原始的热带雨林中,当上了
可卡因走私集团的武装保缥。老支队长大概是属于当时就拒绝起义。而被击毙的那
少数人中的一员。
天放循着老支队长给的门牌号,在省城,找到了端实儿巷那个由一抹小趴平房
围成的“鸡屁眼儿院”。十九号。交出了刀刻的木符,领到了一副床板。在一个已
经住进了二十三个退伍老兵或逃兵的大屋子里,得到了一个容身的床位。在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