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事情发展到这个份儿上,已经不是我们这样的人掺和得了的……”
分队长显得有些为难。他说:“你是支队长,大主意你自己拿。不过,这次临
来前,指挥长专门交代了一句,让我转告你,这档子事,深浅莫测。许多情况他都
不摸底儿。在回老满堡前,连他都要你千万别再跟白家派来的人接触……”
肖天放忙问:“还有哪些情况连他都不摸底儿的?”
分队长惶然地躲避:“这我就更不清楚了。”
肖天放沉吟了一会儿,便请这位分队长带着他的人在外头等着,自己进屋去找
大来娘了。
这半天,大来娘一直十分紧张地搂着玉娟,守在大来的摇篮旁边,倾听着屋外
的动静。肖天放进屋来以后,把朱贵铃的手谕往她面前的那张旧硬木两头沉桌子上
一放。
她没去看手谕。她似乎料到事情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结局。她只是在等着那结局
的到来。
这些日子,天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已经成了这两个会说会笑、也有胖嘟
嘟小手小脚、还会撒娇置气的娃娃的爹,不能相信天天跟自己睡一个被窝、枕一个
枕头的,就是自己的女人。她管他叫“孩子他爹”。他一有空就把玉娟大来抱到膝
盖头上。他胳肢他俩,作弄他俩,拼命地亲他俩,没尽没够地啜他俩的小手指、小
耳垂、小肚皮、小脚脚……没尽没够地惊喜:“我的娃娃?我的娃娃?”到晚上,
他几乎整夜整夜地不放过大来娘。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亲热,才能充分表示自己对
她的感激和喜爱。他常常突然地涌出泪水,把大来娘紧紧搂进怀里,拼命地箍住她,
不许她动弹,好像要把她完全挤进自己灼热而宽厚的胸膛里去,完全融合到一块。
她也总是由着他折腾,实在忍不住了,才哼上一哼,挣扎着说一句:“求求你……”
“我要走几天……”肖天放沉沉地说。
“不能不走?”大来娘眼圈红了。
“我是军人。”他端直了上身,捏紧两只钵头大的拳头,嗡嗡地说。
“把这身灰皮还给他们!”她突然叫了起来。灰黯的眼睛中,有一种他从未见
过的绝望神情。她从来没有这样对他大声嚷过,除了那天,她刚到哈捷拉吉里村,
求他相认的那一次。
“我是军人。”他又重复了一遍。
她不再说话了,只是怔怔地望着他。过了许多许多年,天放想起大来娘这一刻
的眼神,才省悟出,在那时,大来娘就知道,他和她这一分别,就再见不上面了。
这已经是他俩在一起的最后一刻了。她是知道后来将要发生的一切的。她是知道日
后必定会降临到他和他的儿女身上的那一切灾难的。她只不过没说罢了。你为什么
不说?难道在无地之外,真还有那样一种为千千万万个我们这样的凡人所不能掌握
的力量,约束住了你,使你不能说?
大来娘,你是应该说的啊!
在后来的岁月里,当已经完全往老里去的天放,蹒跚着,拄着手杖,用残存的
一条腿,走进阿伦古湖畔密不透风的大苇荡里,拨开一根根比大拇指还要粗的苇子
秆儿,忍受着跟刀片一样锋利的苇叶的拉割,去寻找大来娘失踪的处所时,他在心
里就这样喊叫:“大来娘,你应该早对我把这一切说清的。你干吗要留下我一个人
去遭受这一切磨难呢?我要是早知道了这一切,兴许还能让这些事不落到我这一家
人头上。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能做到这一点?我是肖天放。我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你听到了吗?我是天放啊——”
他最后悔的还是,当他向门口走去时,大来娘扑过来叫了声:“天放——”他
觉得大门口有爹,院子里有那些联队的老伙计,便轻轻推开了她,叫她“别这样”。
她就没再跟出屋去。他记得她立时地软瘫了,倚靠在板壁上,脸色灰黑,瘦而长的
手紧紧抓住门框,渴望的眼神一直跟着他。而他却照直走出了屋,再没回过头去…
…造孽啊……
假如能整个儿重活一遍,我愿意付出多死一千次的代价,去换取这一瞬间,再
多看她一眼。再回一次头……
那天下午民工们得知省政府经济资源委员会会同兰州行营公署交通厅来查处这
起不法资方抽逃资金、有碍地方实业一案,同时又得知,肖天放回到护卫支队,也
无济于事,真急了。查封了白家,即便有人象征性地给一点解散费,也难以补足他
们这两年多来所付出的一切!这点钱,连回老家的路费都不够!他们怎能就此困死
在再也不想待下去的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
大约有一千多民工自动啸聚,涌向木读镇料场,想强行抢出本应属于他们的货
材,来抵偿已拖欠了近两年。还没发放的薪金。
这一刻,白老二也赶到了木读镇。他把朱贵铃和肖天放请到木读镇镇公所一间
铺有白漆地板的厢房里,做最后的谈判。那天一大早,他就派人护送吉斯姑娘潜回
边界那一面,去找她继父。要她继父在约定的时间,派二十辆十轮卡,到临近木读
镇的边卡口子上接运货物。白老二觉得,委屈到这一地步,但凡还是个人,都会最
后挣扎一下。就是头毛驴,不也得地一下蹶子、吼它三吼吗?!豁出去了。反正也
是个死。他已经无法想象财产被全部查封以后,那日子将怎么过。重新去经历一个
角子的咸菜吃一个星期的穷困?使他难以忍受,更使他觉得可怕的,是失去了现有
的一切以后,这些年的对手敌者对他白家所可能使出的种种凌辱和折磨。呵斥。嘲
滤。责难。白眼……这些的确比一个角子的咸菜更难咽下。他不相信朱贵铃会下令
向一千多赤手空拳的民工开枪。他不相信这个在印度的英国皇家军事工程学院深造
了六年。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家里又有那么一对可爱的双胞胎、一个那样勤谨贤
淑的夫人的人,会下这样的命令。在那些个值得回味的夜晚,朱贵铃多次向白氏兄
弟讲过,当他听到参谋长在他身背后,不经他同意,突然向二十二特勤分队的老兵
们开枪时,他全身心的震惊和茫然。这才过了几年?他不相信他会变得这么快。他
要把事情挤到他面前,拽着他,逼着他,跟他一起,用他的方式来了结这件事。
朱贵铃带着肖天放赶到木读镇的那天,镇上的一些首要人物为他俩在镇公所准
备了两间干净的上房。天放的意思是,情况紧急,他就去料场那边,跟护卫队的弟
兄们一起住帐篷。朱贵铃却仍去镇上最好的一家客栈要了两个最好的房间住下了。
肖天放赶去料场察看情况,他却依然该洗澡时洗澡,该换衣时换衣,尔后沏一壶浓
茶在手,穿着宽松的富春纺便服,楼上楼下地慢悠悠转了一圈。一吃晚饭时,照常
喝他随身带来的果酒,还让客栈老板找来镇上最好的烤肉老手,替他烤肉。肉油滴
在烧红的铁算上,又散发出一阵阵孜然的香味儿。晚饭后,他把天放叫到客栈的木
板小阳台上,谈料场那边的情况。天放很紧张地叙说。朱贵铃却像是在听,又不像
在听。他更像在欣赏这木板阳台上陈旧的雕花木栏杆,欣赏越过眼前几片参差不齐
的屋顶、临近镇郊的那个小牧场和牧场背后仿佛雾中蜃景的雪山,欣赏那比别处黝
暗的洼地,洼地里的棕黄;欣赏一些树丛,星星散散地在眼前这一派开阔豪放但仍
嫌单调空寂的布局中,增添了些许难能可贵的点缀。
肖天放吃惊。吃惊他在眼前这种一触即发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如此地放松。几
个月不见,他说不准面前的这个指挥长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但的确跟从前他熟悉
的那一个,大不一样了。虽已经稍事歇息,但朱贵铃仍然显得疲倦,或者说,他一
点都不想掩饰自己所感受到的任何一点疲累,厌倦。以往光洁的脸面,。陡然灰黯、
肥厚,多肉的额角拥出三道明显的纹沟。揪然的微笑里,总流露出一种力不从心的
勉强。他已经不再喜欢穿洁白耀眼的衬衣,所有纯金的或水晶的袖扣,都被割下来,
埋到樟脑味儿极浓的箱底里去了。更多的时间里,他也穿起宽松的大裤脚口的便服,
似乎也觉得惟有圆口布鞋,才是最宜于得地气活血脉、通三阳接三阴的了。甚至还
对肖天放说过这样的话:“还是你爹想得开,早早地一甩手走了……”说话时,在
虚肿的眼泡皮底下,竟然闪烁出一丝湿润的泪光。
白老二见朱贵铃神色木然地在镇公所白漆地板大堂里落座,刚要叫人上茶端果
品,料场那边的枪声便响了。他猛地一痉挛,浑身僵直,回头冲朱贵铃喊了声:
“好你个朱贵铃,不是人操的!”便推开那两个想上前来缚住他的茶役,飞也似的
朝料场跑去。
但一切,都已经无法补救了。
昨天晚上,朱贵铃把肖天放紧急传唤到客栈,向他出示了兰州行营和省联防总
部联合签署的开枪令。这是他们刚派人送来的,也是多少天前就内定了的。肖天放
接过那纸开枪令,就像是接过一块无法举起来的大钢板。
肖天放憋出一头汗,只说了一个字:“我……”
朱贵铃长叹一声:“这一刻没有你,也没有我……”
肖天放颤颤地又喊了声:“指挥长……”
朱贵铃拔高了声音截住肖天放的话头,喊道:“你是军人!是个出色的军官!”
他不能让肖天放说下去。从省联防总部开来两卡车特务连的人,护送这一纸开枪令,
并且负责监督朱贵铃。肖天放执行该命令。他们已经完全占据了朱贵铃住的那个客
栈。在朱贵铃和肖天放说话的堂屋影壁后头便有他们的耳报,或许还有枪口。枪口
里的喘息。他知道,他们不执行,也总会有人来执行的。他们谁也救不了这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