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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他肖天放哪来什么娃娃?他都快两年,没接近任何女人了。哪来这精气神?!
他最后接触的女人,就是那个在索伯县城常给人看手相的女人。她后来离开了索伯
县城。分手时,她倒是跟他笑着说过,我已经怀上了你的孩子,我要上别处去怀胎,
等把他们带大了,能开口叫爹了,再来见你。他说,怎么是“他们”,你还怀了几
个吗?她笑着说,已经怀上两个了。老大是个丫头,要能活下来,就叫她玉娟。她
是你头一回进我这屋,左脚跨过门槛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被震了一震,就怀上了;
老二来得晚,是那天,我端你那一脚时,觉得自己又被震了一震,才怀上的。她说
老二会是个小子,活下来,就叫他大来。她说,这两个娃娃虽然在同一个月里怀上
的,但将来,会差三岁。姐姐玉娟会按时按刻出生。但弟弟大来,可能要在她肚子
里多待几年。因为他觉得,这世界,再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娘的肚子里更安逸的了。
他要愿多待些日子,就让他多待一段吧……她像说真事儿似的,说到最后,还真的
难过起来,扭转身去擦眼泪,但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一直觉得她在说笑话。犯女
人的通病,总想自己有个娃娃,想得都犯了迷瞪,人了邪魔。
大妹气喘吁吁地跑到学校来叫他。他和那个教员一听,都乐了。那教员哗哗地
又给破板桌上两个仿成窑的青花草虫小盏里斟满了焦黄的浓茶汁,说:“晦,还有
这种好事,怎么轮不到我?”
大妹跺脚,说道:“谁还有那闲工夫陪你们嚼蛆!不信,自己去瞧。”天放便
和教员一起去瞧。果不其然,有个女人,二十出了头,三十还不到,个头不算矮,
可就是圆,圆圆脸,圆圆身子,一身好皮肤,黑亮黑亮。他觉得她有点像索伯县城
里的那个女人,却又不敢认。他已经三年没见她了。出卫生队,回村之前,他去索
伯县城找过她。那屋子锁着。院子里的人说没人打得开这把锁。即便这黑黑圆圆的
女人真的是她,还带着两个娃娃,他也不好认啊!谁知道这两个野种,到底是谁给
种上的。
这笔账算来算去算不对头,天放的爹也不许儿子认这儿媳妇。
教员琢磨着问天放:“会不会是庆官的那个三姨太呢?”这一段,肖天放常跟
教员闲聊。所以,这位教员就知道了不少肖天放的往事。
肖天放笑道:“那就更没影儿了!我跟那位官太太压根儿没那一腿子的事。我
敢吗?”
再说,庆官的那几个姨太太也早离开了老满堡。参谋长一死,力巴团的人怕她
们耐不住日后必定会有的贫苦和寂寞,在那座荒凉的小楼里做出什么叫老满堡联队
丢脸现眼的事,便由全力巴团凑了些钱,逼她们回了老家。又一把火烧掉小楼。烧
到一半,就下雨。反复烧几回,就下几回雨。最后,只好留下那些断墙残壁。在冒
着焦烟的废砖瓦堆上,只有三姨太的那些鱼缸是完整的。过了多半年,还能看得到,
一些肥大的水蛙时时在断壁残墙上爬动,但也仅此而已。她们那几位,的确走了。
有一个连的老兵一直把她们护送(或者也可以说“押送”)到省城的西沟子火车站,
并瞪圆了眼,瞅着她们进了军用闷罐子车,开走。
这女人把车停在天放家门口那棵老榆树下。她从车棚子里往外搬东西。有一个
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帮她忙。她俩先从车棚子里搬出一个用皮条吊在车棚顶梁上的柳
木摇篮。摇篮里躺着一个还在吃奶的男婴。为了防止他被颠出摇篮,就用一根很宽
的布条把他的下半身缚紧在摇篮里。他常伸出两只胖嘟嘟的小手,想把住摇篮的木
框,嘴里呀呀地嘟哝。再后来,那女人独自搬。女孩儿只照看弟弟,同时拿一个用
红布条白布条黑布条黄布条扎成的拂帚,来回地给那匹拉车的老马驱赶伤口上的蝇
虹。这是一匹灰色的骡马。腿根儿、颈圈儿和下嘴唇边上,都有正在渗血的伤口。
它自己也不时抖动稀松的马尾和肮脏的长鬃毛,去驱赶那些越聚越多的蝇虹。
她不断地往下搬。无法想象,她那个看似不大一点儿的车棚子里,怎么能搬得
出那么多的东西。没半晌工夫,她简直搬出了一整个杂货铺,把天放家小半个院子
都堆放得满满登登。她甚至从车棚子里赶出一群活鹅。它们一下地,便伸长了脖子,
摆动它们肥椎似的屁股,满世界地追啄天放家那四匹惊慌的大狗。
她要跟肖天放说话。
天放爹不许天放吭声。
“天放,你只听你爹的,也不听听我说一句!”天黑了以后,她一声声凄怆地
在院子的树篱子墙外头这样喊叫。
下午,村里有几个碎嘴子婆娘和干瘪师爷到天放家来悄悄告诉天放爹,有人瞧
见这娘仁过阿拌河那边的大草滩地,往这边来。她们走一路,老有一块雨云跟着她
们。她们走到哪,这块雨就下到哪。只要她们一过,天就晴。人还说,这女人在雨
地里走,没脚印。只有一条好似虫蜒爬过的痕迹,长长地留在她身后,只不过要粗
大得多。天放爹于是更不许她娘仁进屋,掂着把长长的砍刀,坐守在台阶上,不准
家里任何一个人理睬这娘仨。
半夜后,大放家门口也下开了雨,便听见那女人在雨地里喊:“天放,你爹踉
村里人信不过我,难道你也信不过我?我在雨地里走三圈,你叫你爹拿灯出来照照,
看看有没有脚丫子印?”
大妹二妹大弟二弟端出四盏油灯,又牵着那四匹大狗,出来看。他们看见她光
赤着两只脚,披着那黑布斗篷在雨地里哀哀地站着。在她身后清清楚楚地留着的脚
印,分明是女人的。绕屋三匝。
“天放,你这没良心的,你不认我,也得把你这一对亲骨肉亲血脉接进屋去。
老大三岁是个女娃叫玉娟,老二不满周岁是个男孩能替你们肖家传宗接代叫大来。
这大雨不是为他俩下的……”她哆嗦着喊到这儿,天放觉得不能再迟疑,再迟疑就
不是人养的了。他推开爹挡住门的那只柴火棍一样干硬的手,夺下砍刀,扔到房顶
上,冲到雨地里抱起三岁的玉娟和一岁的大来,把他俩交给早就想冲出来亲亲这一
对可怜见的侄儿的大妹,就去搀大来娘。
大来娘只想哭。只在哭。她浑身湿透,冰凉,已经连站都站不住了。她偎进天
放宽厚火热的怀里,一个劲儿地躲那不让她躲的雨。天放抱起她时,发觉她无力地
软垂下的脚,竟柔柔地朝他小腿上绕来。他暗自一震。骇然地想,难道她真是条蛇?
但他没做声,也没敢朝怀里那一团软和和、凉嗖嗖的东西多看一眼。他赶紧往暗处
走,不想让大弟大妹他们再瞧出个什么稀罕来吓着他们。不管她是个啥吧,她总是
自己孩子的妈。她能喊出“三岁的女孩叫玉娟,一岁的男孩是大来”,她就肯定是
那一年在索伯县城那窄长的院子里,在那竖着三面破旧大镜子的单间里,自己喜欢
上的那个女人。就是条蛇,他也得抱回家。他忙进了自己的房,关上门,再细瞧,
那绕住自己小腿的,根本不是条尾巴,只是她的黑斗篷的一条袍角。再看刚还在他
怀里啜泣不止的她,竟疲惫已极地睡着了,睡得那么熟,黑黑圆圆的脸面上竟安详
地流淌着粗糙的雨珠和晶莹的泪滴。细长的眉毛悉心地守护着那一对湿润的眼缝。
那两个他曾一度十分熟悉而又久久陌生了的嘴角,在间歇的抽泣中,仍不时委屈地
跷动。她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衣领,怕再有人夺去了他。他心疼。他觉得自己太对不
住她了。他把她紧紧搂住,完全拥进怀里。大妹来敲门,说,已经给嫂子烧好了热
水,快让她烫烫身子,祛祛寒湿。就那样他也不去开门。他不想惊醒她。他要让她
好好睡,要用自己的体热,来悟干她周身的潮湿。不用细说,他也能想到,在没有
他的这三年里,她经受的是怎样一番辛苦。他想不出,还能用其他什么方法来表达
他对她的感激。老天爷啊,我肖天放总算有了儿子了!!!他只有一点也不放松地
抱紧她,让她安安稳稳地不再抽泣。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只想做这么一件事,
也只应该做这一件事。
大来娘前不久才回到索伯县,仍住在那个窄长的大院里,还住在她过去那个单
间里。她走这几年,这屋一直空关着。俗话说,人怕人踩,屋怕空关。空关起的屋
最容易倒坍。奇怪的是,她那屋好好的,就像是老有人住着似的。院里的房客换了
一茬又一茬。走马灯似的轮换。谁从这间屋窗前走过,总会有那种感觉,好像屋里
有人。有响。有亮。忍不住朝里瞟瞥一眼。谁也没产生过这样的念头:我去把它租
来住吧。竟然相安无事空关到大来娘归来。
这大院后来让白家兄弟全包租了去。铁路那会儿还在热火朝天地修着。几乎所
有的人都相信它会这样热火朝天下去。白家兄弟在索伯县城里租了这个院子,挂了
个牌子,叫“工程所留守所”。实际上是工程所高级职员的俱乐部。那些高级职员
——当然包括各级工程技术人员,大都是从口里特聘来的,合同期有长有短,一般
都不带家属。白家哥俩就想了这么一个招儿,每个月,让他们轮着到这院里歇三天。
住单间。开小灶。每天车接车送,看看戏,洗洗澡,泡泡茶馆酒楼,逛逛旧货市场。
每人还给一份“红包”。红包里,钱不算多,也不算少,刚够去同春楼包个小娘儿
们放松一晚上的。大伙儿开玩笑说,这是白老板赏的“跑马钱”。后来工程一再延
期,接家属的越来越多,这院里渐渐全腾出来住家属。白家兄弟又上别处租了几个
四合院,给没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