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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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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点点饥。

后来,要不是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古怪的声音,那天他准得死在澡桶里。当时,

他整个身板儿已经软不出溜地朝桶底瘫去。水堵了鼻孔。他推不开它们。想喊。但

除了哈进更多的花椒水以外,根本没出得来半点儿响。乏力的双手胡抓乱挠。整个

胸膛都像是填满了已经着了火的油棉,憋闷得就要爆炸,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只是

不肯松了这最后一口气,偏偏把牙关咬得铁紧。他委屈。想哭。想到这个家,窝囊

的爹,自己刚开始实行的一切……他觉得再咋样也不能松了这最后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那声音。没错。是它。急切的,隆隆的,好像一面闷沉

的老鼓,又好像在汪得儿大山背后埋藏了多年而待发的陈雷。它带着一的怨恨,又

带着一种叫人无法抗拒的气势,直透桶壁。他熟悉它,但从来也没听清过,它到底

在咕哝个啥。从来也不知道它到底要叫他干什么。搞不清它从哪来,干吗老跟着他。

只知道听过一回以后,就老想听到它。不能说它就是个女人的声音。但他的确想听

到它。蜇摸它。他总觉得它是在叫他跟它去,他也想跟它去。他太希望有那么一个

东西,正经能做了他一生的主,哪怕只是一种声音。现在它又来了。它有些不高兴。

嗡嗡地涨红了脸,攥紧了拳头(假如它有拳头的话)。它嘟哝,一板儿正经地责备,

又要他跟它去。他像见了亲娘,震起,在桶底猛地侧转身,鲤鱼打挺似的拼命蹬了

一下腿,手使劲向前抓扑,正好扒住桶口,就这样,哗哗地带着一头一脸的水,从

桶底里钻出来捡回一条小命。

后来,大妹来收拾澡间,见他脸色灰白,就问,咋的了?他啥也没说。他觉得

说不清。出了澡间,进黑长的过道,他还回过头来寻那声音。止不住地要回头。但

声音再没有了。只有澡间的门,虚开一条窄缝,漏出扁扁一片油黄的光,也泄出大

妹用很旧的钢丝刷,一下一下刷洗澡桶的声音。

肖天放两年前去老满堡联队补了个缺,当了个除吃粮穿衣每月还能落几个子儿

零花的联防兵。

头些日子,联队新来了个指挥长,叫朱贵铃。细皮嫩肉,戴副金丝边眼镜。在

印度孟买英国皇家军事工程学院念了六年书回来,还带回来一个皮肤有点黑的老婆

和一对皮肤不算黑的双胞胎男孩。有一天,朱指挥长忽然把肖天放叫到自己家,忽

然打听起他的身世,忽然说到天放一家曾在老满堡住过许多年。尤其让天放吃惊的

是,朱指挥长说,那会儿,你爹就是这联队的指挥长。虽说那会儿联队的兵员远没

有这会儿的多,但你爹把掐把拿,大小事儿都攥在自己手。乙里。怎么,他一点都

没跟你说起过?我那时候在他手下,还只是个屁毛都不是的书记宫,只领个见习军

官的衔哩!朱指挥长这么说。

肖天放不相信。他记得肖家在老满堡城里居家过日子。那年他五岁。也许还要

小一点。他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朱指挥长最后所说的那些。他怕朱指挥长逗他。

就像前任指挥长“老狗头”那样,总喜欢找个茬口,叫几个新兵蛋子上他家去混折

腾~番取乐。但细看看眼前的朱指挥长,却又不像在混折腾人。

朱指挥长略嫌扁了些的国字脸,这时虽然匀称地分布了一种含意并不明晰的微

笑,但眼底的神情,却明显贯注着关切和询察。他那微微咧开着的薄嘴唇,透着温

和,轮廓是那样的鲜明,再加上唇上那一抹总修剪得十分整齐的黑髯,便一总在俊

秀中流露出许多豁达和明智,也流露一种多少要叫人为之担忧的敏感。他那双奇特

的手,静静地安放在胸前,略微弓起手背,手指头触着手指头,在整个谈话过程中,

他一直这样让它们一动也不动地安放着。他靠在宽大的皮圈椅里,把脚交叠起,搁

到写字桌上,远远地伸出,显得很随便,又很认真。他请肖天放也随便一点。找把

椅子坐下。或者,从冰桶里取点菠萝汁,稀释了来喝。总之,完全可以随心所欲。

但肖天放不敢。他依然站得笔直。上身微微前倾。两眼死死盯住指挥长,紧紧贴住

裤腿的巴掌心,却在渗出热汗。

他不敢相信朱指挥长所说的这一切,但又不能不信……他要闹清楚它。

雨越下越小,终于只剩下一片微细而又匀和的浙沥声,在忽远忽近地移动。大

团大团冰凉的湿气,从黑得发黏的老房子背后,漫过宽阔而又低矮的屋顶,铺盖到

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涌涌地随着那同样冰凉的晨风,向四下里伸展。那棵老榆树,

仍然是那样的壮实、阴暗。荒草长得齐了窗台。草棵里散放着生锈的马拉农具。用

树条子编扎起来的栅栏,大段大段地歪倒在水坑里。后山墙拴着两头黑叫驴。四匹

自小由他养大的狼狗,冲出,扑到他肩头上,表示亲热。他没想到,它们居然还记

得他。一见他,居然还躁动得那样厉害。

这就是家?

他挪不开脚去。

他曾经竭尽全力地想去归置好它。他是那样的有力气。在哈捷拉吉里村,再没

有哪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有力气了,再没有哪一个后生小子会像他那样尽心尽力地

来归置自己的家了。屋顶上做瓦片用的木板,全是他用斧子一下一下砍出来的。做

瓦片用的木板,不能使锯子锯。锯的板,起毛,滞水,易沤。假如再使刨子推一遍,

又多一道手续,费大了工夫。所以,阿伦古湖边的许多村子里,干这活,直截了当

使斧子砍,把锋钢的斧刃磨得极薄亮。天放想到雨从阿柈河源头来,一连七天七夜,

乌云简直就像堵在了窗户眼儿上,雷紧着在方筒似的烟囱管里进进出出,房梁震得

嘎吱嘎吱直摇晃,弟弟妹妹们惟一的去处,就是老老实实待在这小山背后的大屋里。

他想到自己砍的木板,能让他们干干松松地躲过那连前山包也要淹去半拉的洪暴,

他每回都要多砍出许多来,留做后备。他那院子里的荒草,那猪圈里的臭水,拿硝

石、硫磺碾成了粉,去大干沟的陡壁上摘猩红的黄珠子果,捣出浆汁,一起拌和,

用它治猪娃身上的癫疮。他清理地窖,修理桌腿。他掂着鸟铳,整夜整夜地守在槽

子沟一边的柴草垛底下,打那狗日的黑獾,炼狗日的油,专治烫伤。他鼓起一身的

肉疙瘩,做那乌黑枣红的腌鱼木桶……

那时他十四……十五……十六岁……以至憋到了十七岁,他不得不走了。他并

不是一开始就讨厌、嫌弃爹的窝囊的。不。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觉出爹窝囊。只

是说不清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当他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

“货色”,但又怎么也闹不清、说不准、并且明晰地觉出自己再怎样使劲儿也无法

改变这个家的现状时,他不得不走了。

……天放长得矮,爹的个头要高出天放一个头。同样不使胰子皂角,天放的手

和脸总是黑漆抹乌的,爹却总是一副青生生的干净样儿。他不赌。对烟和酒,有也

过,没哪,也照样过。没痛头。不馋它们。他喜欢娃娃。常常故意折腾村里的那些

“泥猴”和“丫屁”,包括自己的三个女娃和三个男娃(他不逗天放。从来不)。

他喜欢听他们叽叽哇哇乱叫。乱扭。他从来不打娃娃。弟弟妹妹经常挨的不是爹的

棍子,而是天放的巴掌。在这个家,一个老绷着个脸,跟税警似的,总给弟弟妹妹

做规矩的,也不是爹,还是天放。爹有一个好饭量。也有一身好力气。他腌得一手

好鱼。这一招,在阿伦古湖畔,绝对是一件了不得的事。虽说都是成鱼于,他在这

个一把盐倒腾出的“咸”字里,却能给你玩出十几二十种各式各样的味儿。还有一

手,也挺绝。他腌的鱼,不爱坏,经得住存放。存多久,鱼肉不爱干巴,不硬绷,

老那么油脂麻花,透着个润劲儿,香红香红。他爱替人办事。他替人办事,意在给

自己解闷儿。但他那“闷儿”,解得可真叫地道。譬如你托他做个板箱,存点面、

存点豆什么的。转过身,他连锁鼻儿都全给安齐了。里头拦上隔扇,不叫豆和面,

红豆和黑豆混了。等上罢腻子,再拿砂皮砂光净,叫儿子们抬到你家门口。剩下油

漆活儿,就是你自个儿的事了。他没那么些钱,油箱子,特别费漆,一个大概齐能

让人看得过去的箱子,都得油好几道。漆的价钱贵,也不好买。即便在索伯县城,

一年里头也来不了几回货。

比起别的一切的一切来,爹更喜欢女人。他只爱跟村里那些三十出点头二十大

几的老丫头小寡妇们瞎缠乎。他从来不在外头跟她们胡来。他把她们叫到家来。他

有一张木床。大厚板。大高腿。宽得像个戏台。他在床底下铺上草褥、毡毯、床单,

预备好用水的铜盆、梳头的镜匣和那条使了几十年的英国毛毯。他喜欢把那些女人

塞到这大木床底下去做他的好事。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在床上于,更没人知道他

为什么偏偏要在自己家里这么干。娘管不住他。她老了,病病歪歪,睁着失神的眼

睛,活像一把在房顶上撂了百八十年的干瘪铁皮水壶。爹却总是不显老。爹说他在

这些女人堆里搅和,是为了给天放相亲。但谁都清楚,这些个女人都比天放大许多。

她们只喜欢跟天放的爹搅和。

爹不管家。他总是在凑合、将就。荒草长得齐窗沿。土豆烂在地窖里。马拉农

具在院子里生锈。护窗板上的旱獭皮掉毛、起团儿、滴油、发霉、变臭……他全懒

得收拾。他随便把天放好不容易从老满堡城赚回来的羊皮筒子送给那些跟他相好的

烂女人。他啥都不在意。有那阵子,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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