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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之微,同时发出来的地方非常之深。这话自是确论;我们翻开《呐喊》,《彷徨》,《华盖集》,随时随处可以取证。但是我们也不可忘记,这个在〃人生的航海里饱尝了忧患〃的舟子,虽然一则曰:
本以为现在是已经并非一个切起而不能已于言的人
了。
(《呐喊自序》)再则曰:
但我并无喷泉一般的思想,伟大华美的文章,既没
有主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一种什么运动。
(写在《坟》后面)然而他的胸中燃着少年之火,精神上,他是一个〃老孩子〃!他没有主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一种什么运动,然而在他的著作里,也没有〃人生无常〃的叹息,也没有暮年的暂得宁静的歆羡与自慰(像许多作家常有的),反之,他的著作里却充满了反抗的呼声和无情的剥露。反抗一切的压迫,剥露一切的虚伪!老中国的毒疮太多了,他忍不住拿着刀一遍一遍地不懂世故地尽自刺。我们翻开鲁迅的杂感集三种来看,则杂感集第一的《热风》大部分是剜剔中华民族的〃国疮〃,在杂感集第二《华盖集》中,我们看见鲁迅除奋勇剜剔毒疮而外,又时有〃岁月已非,毒疮依旧〃的新愤慨。《忽然想到》的一,三,四,七,等篇(见《华盖集》),《这个与那个》(《华盖集》一四二页至一五三页),《无花的蔷薇》之三(《华盖集续编》一一八),《春末闲谭》(《坟》二一三页),《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坟》二○一页),《看镜有感》(《坟》二○七页)等,都充满着这种色彩。鲁迅愤然说:
难道所谓国民性者,真是这样地难于改变的么?倘
如此,将来的命运便大略可想了,也还是一句烂熟的话:
古已有之。
(《华盖集》十一页)他又说:
看看报章上的论坛,〃反改革〃的空气浓厚透顶了,
满车的〃祖传〃,〃老例〃,〃国粹〃等等,都想来堆在道
路上,将所有的人家完全活埋下去。……我想,现在的
办法,首先还得用那几年以前《新青年》上已经说过的
“思想革命〃。还是这一句话,虽然未免可悲,但我以为
除此没有别的法。
(《华盖集》一五页)《热风》中所收,是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四年所作的杂感,这六年中,我们看见〃思想革命〃运动的爆发,看见它的横厉不可一世的刹那,看见它终于渐渐软下去,被利用,被误解下去,到一九二四年,盖几已销声匿迹。是不是老中国的毒疮已经剜去?不是!鲁迅在一起杂感《长城》里说:
我总觉得周围有长城围绕。这长城的构成材料,是
旧有的古砖和补添的新砖。两种东西联为一气造成了城
壁,将人们包围。何时才不给长城添新砖呢。
(《华盖集》五五页)
旧有的和新补添的联为一气又造成了束缚人心的坚固的长城正是一九二四年以后的情状。在另一处,鲁迅有极妙的讽刺道:
在报章的角落里常看见青年们的谆谆的教诫:敬惜
字纸咧;留心国学咧;伊卜生这样,罗曼罗兰那样咧。时
候和文字是两样了,但含义却使我觉得很耳熟:正如我
年幼时所听过的耆宿的教诫一般。
(《华盖集续编》一一九页)然而攻击老中国的国疮的声音,几乎只剩下鲁迅一个人的了。他在一九二五年内所做的杂感,现收在《华盖集》内的,分量竟比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四年这六年中为多。一九二六年做的,似乎更多些。〃寂寞〃中间这老头儿的精神,和大部分青年的〃阑珊〃,成了很触目的对照。
鲁迅不肯自认为〃战士〃,或青年的〃导师〃。他在《写在〈坟〉后面》说:
倘说为别人引路,那就更不容易了,因为连我自己还不明白
应当怎么走。中国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辈〃和〃导师〃罢,但
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
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
道路。那当然不止一条,我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
还在寻求。在寻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
果实的人,而憎恨我的东西如所谓正人君子也者偏偏都矍铄,所
以我说话常不免含胡,中止,心里想:对于偏爱我的读者的赠献,
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个〃无所有〃。我的译著的印本,最初,印一
次是一千,后来加五百,近时是二千至四千,每一增加,我自然
是愿意的,因为能赚钱,但也伴着哀愁,怕于读者有害,因此作
文就时常更谨慎,更踌躇。有人以为我信笔写来,直抒胸臆,其
实是不尽然的,我的顾忌并不少。我自己早知道毕竟不是什么战
士了,而且也不能称前驱,就有这么多的顾忌和回忆。还记得三
四年前,有一个学生来买我的书,从衣袋里掏出钱来放在我手里,
那钱上还带着体温。这体温便烙印了我的心,至今要写文字时,还
常使我怕毒害了这类的青年,迟疑不敢下笔。我毫无顾忌地说话
的日子,恐怕要未必有了罢。但也偶尔想,其实倒还是毫无顾忌
地说话,对得起这样的青年。但至今也还没有决心这样做。
但是我们不可上鲁迅的当,以为他真个没有指引路,他确没
有主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什么运动。他从不摆出〃我是青
年导师〃的面孔,然而他确指引青年们一个大方针:怎样生
活着,怎样动作着的大方针。鲁迅决不肯提出来呼号于青年
之前,或板起了脸教训他们,然而他的著作里有许多是指引
青年应当如何生活如何行动的。在他的创作小说里有反面的
解释,在他的杂感和杂文里就有正面的说明。单读了鲁迅的
创作小说,未必能够完全明白他的用意,必须也读了他的杂
感集。
鲁迅曾对现代的青年说过些什么话呢?我们来找找看:
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
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
了可诅咒的时代。
(《华盖集》四○页)
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
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
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
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华盖集》四三页)
在别一地方,我们看见鲁迅又加以说明道:
……但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
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
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
我们都反抗,起灭他!可是还得附加几句话以免误解,就
是: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
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中国人虽然想了各种
苟活的理想乡,可惜终于没有实现。但我却替他们发见
了,你们大概知道的罢,就是北京的第一监狱。这监狱
在宣武门外的空地里,不怕邻家的火灾;每日两餐,不
虑冻馁;起居有定,不会伤生;构造坚固,不会倒塌;禁
卒管着,不会再犯罪;强盗是决不会来抢的。住在里面,
何等安全,真真是〃千金之子座不垂堂〃了。但阙少的
就有一件事:自由。古训所教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法。教
人不要动。……我以为人类为向上,即发展其见,应该
活动,活动而有若干失错,也不要紧。惟独半死半生的
苟活,是全盘失错的。因为他挂了生活的招牌,其实却
引人到死路上去!
(《华盖集》四九页至五○页)
这些话,似乎都是平淡无奇的,然而正是这些平淡无奇的话是青年们所最需,而也是他们所最忽略的;鲁迅又说过:
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
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
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
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
(《华盖集》五四页)大概有人对于这些话又要高喊道:“这也平淡无奇!〃不错!确是平淡无奇,然而连平淡无奇的事竟也不能实现,平原因还在于〃不做〃。鲁迅更分析地说道:
第一需要记性。记性不佳,是有益于己而有害于子
孙的。人们因为能忘却,所以自己能渐渐地脱离了受过
的苦痛,但也因为能忘却,所以往往照样地再犯前人的
错误。
(《坟》一六七页)其次需要〃韧性〃。鲁迅有一个很有趣的比喻道:
我有时也偶尔去看看学校的运动会……竞走的时
候,大抵是最快的三四个人一到决胜点,其余的便松懈
了,有几个还至于失了跑完预定的圈数的勇气,中途挤
入看客的群集中;或者佯为跌倒,使红十字队用担架将
他抬走。假若偶有虽然落后,却尽跑的人,大家就嗤笑
他。大概是因为他太不聪明,〃不耻最后〃的缘故罢。所
以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
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利则
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
(《华盖集》一五○页)鲁迅鼓励青年们去活动去除旧革新,说:
我独不解中国人何以于旧状况那么心平气和,于较
新的机运就这么疾首蹙额;于已成之局那么委曲求全,于
初兴之事就这么求全责备!
智识高超而眼光远大的先生们开导我们:生下来的
倘不是圣贤,豪杰,天才,就不要生;写出来的倘不是
不朽之作,就不要写;改革的倘不是一下子就变成极乐
世界,或者,至少能给我(!)有更多的好处,就万万不
要动!……
那么,他是保守派么?据说:并不然的。他正是革
命家。惟独他有公平,正当,稳健,圆满,平和,毫无
流弊的改革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