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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散文集-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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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去的好。

到那年年底,史沫特莱说是接洽已妥,具体地来谈怎样走,何时走的时候,鲁迅早已决定还是暂时不出去。有过几次的争论,但鲁迅之意不能回。1936年1月,为这问题,争论了好几次,凡知此事者,都劝过鲁迅;可是鲁迅的意见是:自己不觉得一定有致命之病,倘说是衰弱,则一二年的休养也未必有效,因为是年龄关系;再者即使在国外吃胖了,回来后一定立即要瘦,而且也许比没有出去时更瘦些;而且一出了国便做哑巴(指他自己未谙俄语),也太气闷。

据我猜想,那时文坛上的纠纷,恐怕也是鲁迅不愿出国的一个原因;那时期有人在传播他要出国的消息,鲁迅听了很不高兴,曾经幽默地说:他们料我要走,我岂不走,使他们多些不舒服。

出国问题争论的最后结果是:过了夏天再说。因为即使要出国,也得有准备,而他经手的事倘要结束一下,也不是一二个月可以完成的。

不幸那年2月尾,鲁迅先生就卧病,这病迁延到了秋季,终于不救。

1940年10月

卷七 关于鲁迅 鲁迅说:“轻伤不下火线!〃

一九三五年十月革命节的下一天,A·史沫特莱通知我,苏联驻上海总领事馆在当天晚上有一个小型鸡尾酒会,请我参加,并说当天晚上八点钟她开车来接我同去。晚上七点半,我到公共租界跑马厅(现在的人民广场)附近一家咖啡馆里等候她。这家咖啡馆是一些洋人和〃高等华人〃常去的地方,也是我和史沫特莱经常约会见面的地方。大约将近八点钟,史沫特莱来了,说车子就在外面。我同她出去,看见汽车停在马路对面,是辆黑牌车(那时候上海私人用的汽车是黑牌)。史沫特莱自己开车。我们一直开进了外白渡桥旁边的苏联总领事馆。

参加鸡尾酒会的约二十多人,国际友人中我只认识当时在上海出版的英文《中国论坛》的编辑,是一对夫妇。中国人中有鲁迅,许广平,郑振铎,好象也有孙中山夫人宋庆龄和廖仲恺夫人何香凝。

大家随便吃一些东西,随便交谈。史沫特莱悄悄对我说,她和一些朋友都很关心鲁迅的健康,觉得他脸上缺乏血色,又听说常有低烧,容易疲劳。他们都希望鲁迅能够转地疗养。苏联早就想请鲁迅去游历并疗养,请他全家都去。怎样走?由何人伴送?苏联方面会很妥当地给安排的。

史沫特莱又说,这件事她已同鲁迅谈过,但鲁迅犹豫不决,因此希望我帮助促成鲁迅的决心。

隔了两三天,我到鲁迅家去,同他谈起这件事。我的话刚说了一半,鲁迅就笑道:“我料到史沫特莱一定要拉你帮助作说客的。但是我考虑的结果,仍下不了决心。〃

我就问:“为什么呢?”

鲁迅说:“一旦到了苏联,我就成了聋子和瞎子了。”

我说:“苏联会配备一个翻译专门招呼你的。”

鲁迅又说:“我所谓聋子和瞎子还不是指的生活方面,是指的我对于国内的事情会不很了解了。”

我说:“这有办法。我们可以把国内的书刊逐日汇齐交给苏联方面,想法用最快的速度寄给你。你仍然可以写文章寄回来在国内发表。〃

鲁迅听我这样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摇着头道:“凡事想象是容易的,做起来不会有那么顺利。我猜想即使很快,书刊在路上也总要一两个礼拜,我写了文章寄回来,又要一两个礼拜。杂文都是根据当时情况,匕首一击,事隔一月,岂不成了明日黄花了吗?”

我说:“不会成为明日黄花的。你的文章击中敌人要害,尽管迟一点,还是能够振奋人心,虎虎有生气的。〃鲁迅听我这样说,只是微笑着摇头。

我换了一个话题,又说:“你不是说如果有时间的话,打算把《汉文学史》写完吗?到了苏联,这件事情似乎容易办了。”

我这个话似乎引起了鲁迅的思考。

我又接着说:“你到了苏联,就有机会碰到许多国际上有名的革命家和文化界进步人士,那时你把中国的情况对他们说一说,而且,世界各地的有影响力的日报和平刊也一定要派人向你采访,请你写一点短文章。这样,对中国革命所起的作用,我猜想是大得无可比拟的。〃

我这番话又引起了鲁迅的思考,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让我再考虑考虑罢,反正要走也不是一两个星期之后就走得成的。〃

这样,我就告别了。回家后我写了封短信给史沫特莱,大意是:大先生(鲁迅在兄弟中排行老大,同志们背后常以“大先生〃称之)的心思有点松动了,过几天我再去试试。

隔了六、七天,我又到鲁迅家去。鲁迅不等我开口,就说:“我再三考虑,还是不去。前些时候,敌人在造谣,说我因为左翼文坛内部的纠纷感到为难,曾到青岛去住了一个多月。而周扬他们竟也就此推波助澜。现在如果到苏联去,那么敌人岂不更要大肆造谣了吗?可能要说我是临阵开小差哩!我是偏偏不让他们这样说的,我要继续在这里战斗下去。〃鲁迅说这些话时有点兴奋,眼睛看着我,眼光是沉着而坚定的。我心里想,他大概是下了最后决心。不过我还是说了一句:“可是你的健康状态是大家关心的。〃

鲁迅回答说:“疲劳总不免是有的,但还不至于像你们所想象的那么衰老多病。不是说'轻伤不下火线'吗?等我觉得实在支持不下去的时候,再谈转地疗养吧!”

我觉得我已无能为力。鲁迅的战斗精神那样坚决,使我也不好再多嘴了。

第二天,我写信给史沫特莱:“大先生说,'轻伤不下火线',十分坚决。看来转地疗养之事只好过些时候再说了。”

以后国内革命形势的发展加上鲁迅经常发低烧,出国疗养之事也就无法再提了。直到半年后,鲁迅一场大病,朋友们又提起这件事,但那时鲁迅的健康状态已不适宜远渡重洋,只打算到日本镰仓小事休养(见鲁迅于一九三六年八月中给我的信),但最后还是没有去成,而在十月十九日他突然病发,终于不起。

1976年6月5日于北京

卷七 关于鲁迅 我和鲁迅的接触

一〃左联〃的问题

“左联〃活动我也不完全清楚,只知道其中的一些情况。

我是一九三○年四月从日本回上海的。到上海没几天,冯乃超来找我,我并不认识他,只知名字。冯问我知道不知道成立〃左联〃,我说知道的。他就拿出〃左联〃的一份纲领(字不多)问我看过吗?我说知道大概情况,是上海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好得很,很好。他说你愿意加入〃左联〃吗?我说:照纲领的要求,我还没有资格参加。冯说:纲领是奋斗目标,不是每个加入的都具备这条件,你不必客气。这样我就参加〃左联〃了。

过了几天,我去鲁迅那里,和鲁迅说起我参加〃左联〃这事,鲁迅说不晓得。不过鲁迅说,这事我也同意的。

我与冯乃超谈话,知道〃左联〃当时有一个执行机构,大概叫书记处,里面当然也有鲁迅,活动的办法是,大的事情向鲁迅请教,书记处有一个执行书记,管日常行政事务,是由几个人轮流担任的。因为那时这些人一方面要卖文维持生活,另一方面还要自己做点研究工作,所以几个人轮流,其中有冯雪峰、阳翰笙、冯乃超等,鲁迅不在其中,他是从方针政策方面做领导工作。

从同冯乃超谈话中我了解到,因为白色恐怖,〃左联〃很少开会。我问他参加〃左联〃的有多少人,他说:成立时签过名的四十多人(我记得在当时一个刊物上发表过),有的人不在上海了,还有的人我们根本没看到过。我加入〃左联〃一个多月后,在上海的成员开过一次会。上海的银行家和资本家经常聚会的俱乐部,是在某某大厦的三楼,〃左联〃这次开会就借这个地方(听说是洪深托人借的)。当时是坐电梯到三楼的一个房间里,据说是这个俱乐部的侍者(茶房)休息的地方。那次开会,鲁迅参加了,但主持会议的不是鲁迅,是那一个月的执行书记。他先讲了几句开场白,还讲了最近活动情况,并说这个地方是借来的,时间不能太长,最多一个小时。接着就请鲁迅讲话,这个讲话不知是否收入全集,好象没有。鲁迅没有稿子,大约讲了半小时,讲话的内容,大意是关于国民党御用文人和国民党报纸对〃左联〃的攻击等。鲁迅讲这都没有什么大了不起的,主要是〃左联〃每个成员都要〃改造思想〃(原话虽不是这样说的,意思是这样)。有一句话,我是记得很清楚的,鲁迅说:“我们有些人恐怕现在从左边上来,将来要从右边下去的。〃这话很尖锐,给我印象很深。后来果然如此,如成立时参加的杨邨人后来就成了叛徒。鲁迅讲完后就散会了,两、三人分批走的。

除了这个会,还有些小会,二三人参加,都不是在个人家中开,而是在公共场所,如在咖啡店。此外为了配合各种纪念活动,常常是大家分头活动,如纪念五一节,纪念文章登不出来,是在马路上贴贴标语。

“左联〃其他活动是办一个刊物,最初名为《前哨》,只出了一期。这一期内容全部是关于五作家被害的事。这是秘密出版的,经费是由〃左联〃成员中经济情况好一些的量力捐助。《前哨》出了一篇改名《文学导报》,这个刊物完全是鲁迅领导的,文章也都是经过鲁迅看过的,定稿是鲁迅决定的。

一九三一年上半年,五烈士被捕后,“左联〃活动减少了,后来就改变一种活动方式,一些青年成员,想法找一些学生或工人同他们交朋友,目的不是介绍他们进〃左联〃,而是向他们作政治宣传,后来连这也不能进行了。

这时周扬还没有进〃左联〃,冯雪峰是书记处的成员,这一年下半年或是第二年上半年冯雪峰找过我,对我说,你也来担任一期执行书记。我说:我不熟悉情况,恐怕不行。他说:可以试试看。因此我也担任过一个月的执行书记。〃左联〃成员做宣传工作的,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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