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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是甲长之流。
旅馆的密度,要占第二了;这倒数过,共计十五家半。何以有〃半〃?需要小小的说明。有一家饭馆,亦兼营旅馆业,可是并没正式挂牌。而且又是〃特种〃旅馆,平常人畏其喧嚣,不大愿意进去。至于其他的旅馆,说一句良心话,确是十分规矩;虽则有些单身男客的房里到十点以后忽然会多出一个女的,但这是人家男女间的事,旅馆当然不便负责。又或另一方式,十点以前就有女的在了,那么在适当时光,茶房就来打招呼道:“先生,查房间的快要来了。”于是女的飘然引退,男的正襟危坐,恭候查房。但这当然又是茶房与旅客间的事,与旅馆相应无涉。
旅馆规模大者,竟有三层楼,实在的三层,不过每层的高度只配五短身材的人们挺胸昂首而已。楼板有弹性,而且不知何故,上又覆以土货的〃泥〃,于是又像起了〃橡皮地毯〃。床是固定的,竹条为垫,上加草荐,又宛然是钢丝弹簧的风格。板壁之薄,几与马粪纸媲美。但这样的旅馆确是抗战以后的新建设,是为了需要而产生的。
现在每月还有新房子加入这市镇的繁荣阵线。
饭店的数目,似乎太少了一点,全街只有十四家,因此异常拥挤。
理发店仅有两家,但居然时髦,能烫发成一团乱茅草,而且招牌上不曰〃世界〃,就是〃亚美〃,口气之大,和它的门面成为反比例。全镇上以本镇居民为营业对象的,恐怕只此两家理发店;而在本镇居民之中,成为这两家理发店之好主顾者,据说就是晚间常常忽然出现于单身男客房中的女子。
为了〃生存竞争〃的必要,这些神秘的女性当然不能不有章身文面之具,章身谈何容易,文面则比较好办;于是镇上卖香烟的杂货店里便又罗列着〃廉价〃的化妆品了。此中最〃吃香〃的一种便是所谓〃雪花膏〃。这装在粗瓷的瓮内,其白如石灰,其硬如土块,真不知是哪一等的技师,用了何等原料来〃法制〃的!
有一家专卖〃大曲〃的酒店,居然也有玻璃瓶装的瓶头酒:老板娘在自制瓶塞。原料是去了米粒的玉米棒,以及包香烟的锡纸,但不知此种玉米是用手工剥掉的呢,还是用牙齿去咬的?一想到我们中国人最善于〃人品我取〃,那么大概齿咬是更近于实际罢,而且这也或者合于〃战时经济〃的原则的。
最后,不得不请注意:这个随时势而繁荣的小镇,别的虽比不上重庆之类的大都市,但物价之昂贵却毫不落后
卷四 战时生活剪影 〃雾重庆〃拾零
二十九年(一九四○年)我到重庆刚赶上了雾季。然而居然也看见了几天的太阳,据说这是从来少有的。人们谈起去年的大轰炸,犹有余怖;我虽未曾亲身经历,但看了水潭(这是炸弹洞)那样多,以及没有一间屋子不是剥了皮,——只这两点就够了,更不用说下城那几条全毁的街道,也就能够想象到过去的大轰炸比我所听见的,实际上要厉害得多。
然而〃雾重庆〃也比我所预料的更活跃,更乌烟瘴气,而且也更趋莫明其妙,“雾重庆〃据说是有〃朦胧美〃的,朦胧之下,其实有丑,但此处只能拾零而已。
重庆的雾季,自每年十一月开始,至翌年四月而终结,约有半年之久。但是十一月内,“逃炸〃的人们尚未全归,炸余的房屋尚未修葺平整,而在瓦砾堆上新建筑的〃四川式〃的急就的洋房也未必就能完工,所以这一个月还没活跃到顶点。至于四月呢,晴天渐多,人与〃货〃又须筹备疏散,一年内的兴隆,至此遂同〃尾声〃,故亦当别论。除去首尾两月,则雾重庆的全盛时代,不过四个月;可是三百六十行就全靠在这四个月内做大批的生意,捞进一年的衣食之资,享乐之费,乃至弥补意外的损失。
而且三百六十行上下人等,居然也各自达到了他们的大小不等的〃生活〃目的,只看他有没有〃办法〃!有办法,而且办法颇多的脚色,自可得心应手,扶摇直上;办法少的人呢,或可幸免于冻馁,但生活费用既因有些人们之颇多办法而突飞猛进,终至于少办法者变成一无办法,从生活的行列中掉了队。有人发财,亦不免有人破产;所以虽在雾重庆的全盛期,国府路公馆住宅区的一个公共防空洞中,确有一个饿殍搁在那里三天,我亲眼看见。
这里只讲一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物。浙籍某,素业水木包工,差堪温饱,东战场大军西撤之际,此公到了汉口,其后再到重庆,忽然时来运来,门路既有,办法亦多,短短两年之间,俨然发了四五万,于是小老婆也有了,身上一旗袍数百元,一帽一鞋各数十元,一表又数百元,常常进出于戏院、酒楼、咖啡馆,居然阔客。他嗤笑那些叹穷的人们道:“重庆满街都有元宝乱滚,只看你有没有本事去拾!〃不用说,此公是有〃本事〃的,然而倘其他那一点水木包工的看家本事,他如何能发小小的四五万?正如某一种机关的一位小老爷得意忘形时说过的一句话:“单靠薪水,卖老婆当儿子也不能活!〃
这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小暴发户,今天成为〃繁荣〃雾重庆的一分子。酒楼、戏院、咖啡馆、百货商店、旧货拍卖行,赖他们而兴隆;同时,酒楼、戏院、咖啡馆、百货商店、旧货拍卖行的老板们,也自然共同参加〃繁荣市面〃。
重庆市到处可见很大的标语:“藏钞危险,储蓄安全。〃不错,藏钞的确〃危险〃,昨天一块钱可以买一包二十枝装的〃神童牌〃,今天不行了,这〃危险〃之处,是连小孩子也懂得的;然而有办法的人们却并不相信〃储蓄安全〃,因为这是另一方式的〃藏〃。他们知道囤积最安全,而且这是由铁的事实证明了的。什么都囤,只要有办法;这是大后方一部分〃经济战士〃的大手笔。如果壮丁可以不吃饭,相信也有人囤积壮丁,以待善价的。据说有一个囤洋钉的佳话,在成都方面几乎无人不知:在二十八年之夏,成都有某人以所有现款三四千元尽买洋钉,而向银行抵押,得款再买洋钉,再做抵押,如此反复数次,洋钉价大涨,此人遂成坐拥十余万元之富翁。这故事的真实性,我颇怀疑,然而由此可见一般人对于囤积之向往,也可见只要是商品,囤积了就一定发财。
重庆市大小饭店之多,实足惊人。花上三块钱聊可一饱的小饭店中,常见有短衫朋友高踞座头,居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中山装之公务员或烂洋服之文化人,则战战兢兢,猪油菜饭一客而已。瞎眼的诗人于是赞美道:劳力者与劳心者生活之差数,渐见消灭了,劳力者的生活程度是提高了。但是,没〃办法〃之公务员与文化人固属可怜,而出卖劳力的短衫朋友亦未必可羡。一个光身子的车夫或其他劳力者每天气命所得,或许是多于文化人或公务员,每星期来这么两次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也许是不成问题的;然而要是他有家有老有小,那他的〃生活程度〃恐怕还是提不高的。君不见熙熙攘攘于饭店之门者,短衫朋友究有若干?
“耶诞〃前后,旧历新年首尾,政治上愁云重重,疑雾漫①漫,但满街红男绿女,娱乐场所斗奇竞艳,商场之类应节新开,胜利年的呼声嘈嘈盈耳,宛然一片太平景象。不过也有不值得“见之报章〃的〃小事〃,为〃胜利年〃之例外点缀:例如,在那几天十多个青年〃失踪〃之后,居然出现于川东师范的防空洞内,也有人看见了,但关心者探询时所得的回答还是干脆的两个字:“没有!”又有一件小事,则发生于全市共庆元旦,铺张扬厉之日:事缘胜利年之元旦,大重庆的防护团与三青团都应扎扮停当,恭候检阅,某区(市外)奉到命令,即便转饬所属,着于元旦清晨集合,不得有误。讵料该区所属某乡名额上虽写明防护团员七人,三青团员五人,都共十有二人,但实际只有八位老乡两兼差;元旦之晨,此八位老乡果然全体出马,恭候带往大队集合,防护团之分队长一看总数八人,尚多一人,但如同时检阅,则八位既无分身之术,势必两面皆不能足额。于是各为奉队部之名誉计,两方互争足额,毫不相让,口舌不能解决,终至于拔枪相向。八位老乡在先还是没人儿似的坐在一旁看热闹,及见动武,则大骇而起,拔脚便逃。分队长与支部长喝止不住,盛怒之下,遂开枪制止,可怜子弹不生眼睛,八人之中,一人倒地,本来不足之名额,至是更少——但此时名额之争,倒又成为不关重要了。
①〃耶诞〃基督教传说中的耶稣诞生日(公历十二月二十五日)。
新年前后,盛传〃胜利年〃中加强〃文化建设〃已有具体计划,单就文化事业费一项而论,将视去年增加数倍,而〃重庆市图书杂志审查会〃之经费则将由每月二万元增至六万元,云云。本来审查会诸公,贤劳过甚,凡属〃免予登载〃之件,必附加长批,某诗人叹为〃不亚于胡风之理论大文〃;又不但审而查之而已焉,时时且为作家删改文章,其点窜之妙,能使鹿变为马,白转成黑,每每一起放出,墨团盈纸(凡有删抹之处,例必浓墨涂抹,故曰墨团盈纸),作家捧读,啼笑不得;如此〃精神劳动〃,陪都文化界早已有口皆碑,是以骤闻经费将大增加,机构将大扩充,凡属笔耕之流,莫不认为右文之典,理所宜然,但事隔一月,案尚留中,谓为经费无所出耶,则本年度岁支票十余万万,区区每月六万之数,何啻九牛之一毛?但截到二月中旬为止,审查会仍以原有太少之人力应付繁重之工作,则为事实。不过,似乎调剂的新办法是在采用。例如,有一向来无所谓的某书局,资本不大不小,出书若有若无,但既列肆而为书局,总不能不印一二套书,于是收进了有关抗战的文艺稿子若干部,且又拟办一刊物,稿费已经付出,刊物合同亦已签订,忽然奉到谈话之命,备聆转弯抹角之训词,结果老板知难而退,合同取消,书稿退回,稿费奉送。这一件事的做法,委实令人莫测高深。盖法令具在,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