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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受过训练的南方籍茶房,给旅客端进了洗脸水和茶水来了;嘿,清的倒是洗脸的,浑的倒是喝的么?不错!清的是井水,是苦水,别说喝,光是洗脸也叫你的皮肤涩巴巴地难受;不用肥皂倒还好,一用了肥皂,你脸上的尘土就腻住了毛孔,越发弄不下。这是含有多量硷质的苦水,虽清,却不中使。
浑的却是河水。那是甜水。一玻璃杯的水,回头沉淀下来,倒有小半杯的泥浆,然而这是〃甜〃水,这是花五毛钱一担从城外黄河里挑来的。
不过苦水也还是水。甘肃省有许多地方,据说,连苦水也是宝贝,一个人独用一盆洗脸水,那简直是〃骇人听闻〃的奢侈!吃完了面条,伸出舌头来舐干那碗上的浓厚的浆汁算是懂得礼节。用水洗碗——这是从来没有的。老百姓生气只洗两次身:出世一次,去世一次。呜呼,生在水乡的人们哪里想得到水竟是这样宝贵?正如不自由的人,才知道自由之可贵。
然而在洪荒之世,甘肃省大部分恐怕还是一个内海呢!今之高原,昔为海底。单看兰州附近一带山壁的断面,像夹肉面包似的一层夹着一层的,隐约还见有贝壳的残余。但也许是古代河床的遗迹,因为黄河就在兰州身边过去。
正当腊月,黄河有半边是冻结的,人、牲畜、车子,在覆盖着一层薄雪的冰上走。但那半边,滔滔滚滚的急流,从不知何处的远远的上游,挟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冰块,作雷鸣而去,日夜不休。冰块都戴着雪帽,浩浩荡荡下来,经过黄河铁桥时互相碰击,也碰着桥础,于是隆隆之中杂以訇豁的尖音。这里的河面不算窄,十丈宽是有的,站在铁桥上遥望上游,冰块拥挤而来,那上面的积雪反映日光,耀眩夺目,实在奇伟。但可惜,黄河铁桥上是不许站立的,因为是〃非常时期〃,因为黄河铁桥是有关国防的。
兰州城外的河水就是那样湍急,所以没有鱼。不过,在冬天兰州人也可以吃到鱼,那是青海湟水的产物,冰冻如石。三九年的正月,兰州的生活程度在全国说来,算是高的,这样的“湟鱼〃,较大者约三块钱一尾。
三九年三月以前,兰州虽常有警报,却未被炸;兰州城不大,城内防空洞不多,城垣下则所在有之。但入口奇窄而向下,俯瞰宛如鼠穴。警报来时,居民大都跑避城外;城外群山环绕,但皆童山,人们坐山坡下,蚂蚁似的一堆一堆,老远就看见。旧历除夕前一日,城外飞机场被炸,投弹百余,但据说仅死一狗。这是兰州的〃处女炸〃。越三日,是为旧历新年初二,日机又来“拜年〃,这回在城内投弹了,可是空战结果,被我方击落七架(或云九架),这是〃新年的礼物〃。从此以后,老羞成怒的滥炸便开始了,几乎每一条街,每一条巷,都中过炸弹。四○年春季的一个旅客,在浮土寸许厚、软如地毡的兰州城内关外走一趟,便往往看见有许多房子,大门还好好的,从门隙窥视,内部却是一片瓦砾。
但是,请你千万不要误会兰州就此荒凉了。依着〃中国人自有办法〃的规律,四○年春季的兰州比一年前更加〃繁荣〃,更加飘飘然。不说俏皮话,经过多次滥炸后的兰州,确有了若干〃建设〃:物证就是有几条烂马路是放宽了,铺平了,路两旁排列着簇新的平房,等候商人们去繁荣市面;而尤其令人感谢的,电灯也居然像〃电〃灯了。这是因为一年中间整饬市容的责任,是放在一双有计划的切实的手里,而这一双手,闲时又常常翻阅新的书报——在干,然而也在朝四面看看,不是那种一埋首就看见了自己的脚色。
但所谓〃繁荣〃,却也有它的另一方面。比方说,三九年的春天,要买一块肥皂,一条毛巾,或者其他的化妆品,当然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可是货色之缺乏,却也显而易见。至于其他〃洋货〃,凡是带点奢侈性的,只有几家〃百货店〃方有存储,而且你要是嫌他们〃货色不齐全〃时,店员就宣告道:“再也没有了。这还是从前进来的货呢,新货来不了!〃但是隔了一年工夫,景象完全不同,新开张的洋货起子三三两两地在从前没有此类店铺的马路上出现了,新奇的美术字的招牌异常触目,货物的陈列式样也宛然是〃上海气派〃;陌生牌子的化妆品,人造丝袜、棉毛衫裤、吊袜带、手帕、小镜子、西装领带,应有尽有,非常充足。特别是玻璃杯,一年以前几乎少见的,这时也每家杂货铺里都有了。而且还有步哨似的地摊,则洋货之中,间或也有些土货。手电筒和劣质的自来水笔、自动铅笔,在地摊上也常常看到。战争和封锁,并没有影响到西北大后方兰州的洋货商——不,他们的货物的来源,倒是愈〃战〃愈畅旺了!何以故?因为〃中国人自有办法〃。
为了谋战争时的自给,中国早就有了〃工合〃运动。〃工合〃在西北大概其组织了些手工业。但是今天充斥了西北大小城市(不但是兰州)里的工业品,有多少是〃工合〃的出品呢?真是天晓得。大多数商人不知道有所谓〃工合〃,你如果问他们货从哪里来的,他们毫不犹豫地答着:“天津〃或〃上海〃。这意思就是:上海和天津的〃租界〃里还有中国人办的工厂,所以这些工业品也就是中国货了。偶尔也有一二非常干练的老板,则在上上下下打量你一番之后,便幽默地笑道:“咱们是批来的,人家说什么,咱们信什么;反正是那么一回事,非常时期吗,可不是?〃
一个在特种机关里混事的小家伙发牢骚说:“这是一个极大的组织,有包运的,也有包销的。在路上时,有武装保护,到了地头,又有虎头牌撑腰。值一块钱的东西,脱出手去便成为十块二十块,真是国难财!然而,这是一种特权,差不多的人,休想染指。全部的缉私机构在他们的手里。有些不知死活的老百姓,穷昏了,居然也走这一道,肩挑背驮的,老鼠似的抄小路硬走个十站八站路,居然也会弄进些来;可是,沿途碰到零星的队伍,哪一处能够白放过,总得点缀点缀。要是最后一关碰到正主儿的检查,那就完了蛋,货充公,人也押起来。前些时,查出一个巧法儿:女人们把洋布缠在身上,装作大肚子混进来。现在凡是大肚子女人,都要脱光了检验……嘿,你这该明白了罢——一句话,一方面是大量的化公为私,又一方面则是涓滴归'公'呵!〃
这问题,决非限于一隅,是有全国性的,不过,据说也划有势力范围,各守防地,不相侵犯。这也属于所谓〃中国人自有办法〃。
地大物博的中国,理应事事不会没有〃办法〃,而且打仗亦既三年多,有些事也应早有点〃办法〃。西北一带的根本问题是“水〃。有一位水利专家指点那些秃顶的黄土山说:“土质并不坏,只要有水!〃又有一位农业家看中了兰州的水果,幻想着如何装罐头输出。皋兰县是出产好水果的,有名的〃醉瓜〃,甜而多汁,入口即化,又带着香蕉味一般的酒香。这种醉瓜,不知到底是哈密瓜的变种呢,或由它一变而为哈密瓜,但总之,并不比哈密瓜差。苹果、沙果、梨子,也都不坏。皋兰县是有发展果园的前途的。不过,在此〃非常时期〃,大事正多,自然谈不到
卷四 战时生活剪影 风雪华家岭
“西兰公路〃在一九三八年还是有名的〃稀烂公路〃。现在(一九四○年)这一条七百多公里的汽车路,说一句公道话,实在不错。这是西北公路局的〃德政〃。现在,这叫做兰西公路。
在这条公路上,每天通过无数的客车、货车、军车,还有更多的胶皮轮的骡马大车。旧式的木轮大车,不许在公路上行走,到处有布告。这是为的保护路面。所谓胶皮轮的骡马大车,就是利用品车的废胎,装在旧式大车上,三匹牲口拉,牲口有骡有马,也有骡马杂用,甚至两骡夹一牛。今天西北,汽油真好比血,有钱没买处;走了门路买到的话,六七十元一加仑。胶皮轮的骡马大车于是成为公路上的骄子。米、麦粉、布匹、盐……以及其他日用品,都赖它们转运。据说这样的胶皮轮大车,现在也得二千多块钱一乘,光是一对旧轮胎就去了八九百。公路上来回一趟,起码得一个月工夫,光是牲口的饲料,每头每天也得一块钱。如果依照迪化一般副官勤务们的〃逻辑〃,五骑马拉的大车,载重就是五千斤,那么,兰西公路上的骡马大车就该载重三千斤了。三乘大车就等于一辆载货汽车,牲口的饲料若以来回一趟三百元计算,再加车夫的食宿薪工共约计七百,差不多花了一千元就可以把三吨货物在兰西公路上来回运这么一趟,这比汽车实在便宜了六倍之多。
但是汽车夫却不大欢喜这些骡马大车,为的它们常常梗阻了道路,尤其是在翻过那高峻的六盘山的时候,要是在弯路上顶头碰到这么一长串的骡马大车,委实是〃伤脑筋〃的事。也许因为大多数的骡马是刚从田间来的〃土包子〃,它们见了汽车就惊骇,很费了手脚才能控制。
六盘山诚然险峻,可是未必麻烦;路基好,全段铺了碎石。一个规矩的汽车夫,晚上不赌、不嫖、不喝酒,睡一个好觉,再加几分把细,总能平安过去;倒是那华家岭,有点讨厌。这里没有弯弯曲曲的盘道,路面也平整宽阔,路基虽是黄土的,似乎也还结实,有坡,然而既不在弯道上,且不陡;倘在风和日丽之天,过华家岭原亦不难,然而正因为风和日丽不常有,于是成问题了。华家岭上是经常天气恶劣的。这是高原上一条山岗,拔海五六千尺,从兰州出发时人们穿夹衣,到这里就得穿棉衣,——不,简直得穿起衣。六七月的时候,这里还常常下雪,有时,上午还是好太阳,下午突然雨雪霏霏了,下雪后,那黄土作基的公路,便给你颜色看,泞滑还是小事,最难对付的是“陷〃,——后轮陷下去,成了一条槽,开上〃头挡排〃,引擎是呜——胡胡地痛苦地呻吟,费油自不必说,但后轮切不着地面,只在悬空飞转。这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