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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散文集-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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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头还没有来呢!〃另一个回答。

这时,停在最左边一条车道上的一列车也开走了,但跟着就有短短的一列来补缺。

旅客中间有过〃非常时期〃的旅行经验的,说在某站上,“特别快车〃曾经等候至三小时之久,毕竟〃等来了炸弹〃。

“呵!那么我们已经等候了多少时候呢?”就有人这样问,希望所得的回答是〃尚未太久〃。

但是没有人能作正确的答案。谁也弄不清列车是几时到站的。忽然听得远远来了〃呜〃的一声,大家都吓了一跳,以为是〃警报〃,有过经验的几位就想夺门而走。然而这时列车忽又也像吃惊似的浑身一抖。〃炸弹来了〃,竟有人来大声疾呼。昏暗的车厢里不再能维持秩序。可是又看见月台和路灯都在移走。原来刚才车身那一震是列车接上了〃车头〃,现在车已开走。

苏嘉路,贯通了沪杭、京沪两线的苏嘉路在负荷〃非常时期〃的使命。列车柯柯柯地前进。车头上那盏大灯不放光明,只在司机室的旁边开亮了一盏小灯,远望如一颗大星。原野昏黑而无际,但伴着列车一路的,却有一条银灰色的带子,这便是运河。而这善良的运河不幸成了敌机寻觅苏嘉路最好的标帜。

夜已过半,人们在颠簸中打瞌睡。有时恍惚觉得列车渐渐慢下来,终于停止,于是又恍惚听到隆隆声自远而近,猛然惊醒了,侧着耳朵,知道是候让来车,俄而一长列飞也似的擦过。

车又开了,人们又沉沉睡去;即使并未入睡的人们也是昏昏地什么思想感觉都没有。

窗外是一片昏黑,原野也在沉睡。一片昏黑中,只有偶然游泳的二三极细的火星;这也许是流萤,但也许是车头烟囱里喷出来的火星。

突然列车慢下来了,在半路里停止。

谁也不知道车已停止。待到发见了车已停止时,渴睡的旅客们都振作精神来研究这原因。侧耳听,什么异样的响声都没有。有人探身窗外张望,昏黑一其中什么都没有。但是前面远处却有一两点光,打暗号似的忽暗忽明。

有人说这是某某车站。

那么列车为什么不进站去?又是让兵车么?

没有人给你回答,也无处去问。

带洋烛的三四位忽然又要活动。一根火柴擦亮了。

“不许点火,谁!谁?”

意外地,车窗外立即来了这样严厉的呵叱声。皮靴橐橐的声音很快地跑到那几位女客所在的窗前。人们才知道车外守的有路警或宪兵。

“小便急了,怎么办呢?”窗口的女客的声音。

“小便也不许!小便要紧,性命要紧?〃

窗外来的断然的命令。

旅客们议论起来了。悲观者举出许多理由证明这半路停车一定是有警报,乐观者却也举出许多理由证明这是等让兵车。

议论没有结果,车却开动了。这回却一上来就是快车,没叫一声就通过了那车站。站上没点灯,只有站长俨然挺立在月台上,右臂横伸,手里有一盏绿灯;离他不远,平行线的,又有一个荷枪肃立的路警。

这以后,鱼肚白渐渐泛出在天空

卷四 战时生活剪影 记〃孩子剧团〃

“孩子剧团〃是抗战的血泊中产生的一朵奇花。

他们一共二十五个。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不同的省区。他们原来在上海时,只有二十二位,但是从失陷后的上海偷走南通,又历尽千辛万苦,迂回陇海、平汉两线而到了汉口,非但原班一个不缺,反倒增加了三位!

二十五个中,最大的十九岁,最小的九岁。大多数本来在学校里读书,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炮火毁灭了他们的学校,他们的〃温暖的窝〃——家庭,他们成为收容所中小小的难民。他们父母兄弟姊妹都离散了,但他们在收容所中结成了比自家兄弟姊妹还亲爱些的一个团体。日本帝国主义凶残的炮火摧毁得了中国成千成万孩子们的家庭,但是摧毁不了中华民族的儿女们从血的教训中觉醒了的团结精神。二十二个小小的灵魂开始明确地认清了他们那小小国民的责任,开始坚强地要在这大时代中成长,开始以铁的纪律锻炼自己,大踏步地走上救亡的岗位。

他们觉得收容所中那种〃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没有意思;他们组织了这个团,加入救亡的洪流;在洪流中,他们这小小的单位跳跃着,滚腾着,他们的天真、坚决、勇敢、青春的吼声,报告了民族前途的光明!看呀,日本帝国主义残杀了我们民族千万的男女,然而我们民族复兴的后备军已经在炮火中长成!

从上海到南通,迂回陇海、平汉路而至汉口,少说也有三千里路程;他们逃过敌人的虎口,越过兵荒马乱的火线,在敌人的机关枪火网下钻过,他们沿路缺乏招呼,也没有人领路,然而起着他们的勇敢和坚决,居然到了目的地。他们此后还要继续他们的流亡的救亡运动!

我去参观的那一天,他们正在排练他们自编的话剧《咱们帮助游击队》。这是一个集体的创作。这虽然是一个短短的独幕剧,但故事是又天真而又严肃。排练的地点就是他们的卧室(本是一间课堂),高桌上躺着全团最年幼的小弟弟,被窝盖的好好的,另一位小朋友在旁边照料他。全室中只有他睡高铺,因为他病了。

我走近去抚着他的秀发,问他道:“吃过药么?想家不想?〃

“吃过了。不想家。〃他回答,他的漆黑的眸子朝我紧紧地看着,他的神情多么凝重而又怡然。可爱的灵魂!

“孩子剧团〃是抗战的血泊中产生的一朵奇花!

1938年2月17日于武汉

卷四 战时生活剪影 追记一页

八月十二那天,中国大军已经开到上海郊外;五十多小时内,京沪、沪杭两路几乎是完全供给军运的。十二日一早,江湾区的几个大学校仓皇搬移〃校产〃。它们应当再早一点搬的,可是据说因为在租界这一时找不到房子。

上海战争一定要爆发,到这时已经没有疑问了。

我住的地方是沪西越界筑路地段,离开有中国警察站岗的地方不过〃百步之远〃;里门以内就是〃中国管〃,只里门前那一条柏油路的〃警权〃是属于租界的,——这是上海一般越界筑路地段的通常的情形,但我住的这一段所不同者就是离开完完全全的中国地界太近,望也望得见,因此有人以为这虽在沪西,可是〃危险性〃不亚于北区的越界筑路地段。十二那天,闸北和虹口区能搬走的人家都已搬了,这就轮到我住的这一带居民搬家了。先是更西更北些的人家搬,立刻就同传染病似的蔓延到我所住的那个〃村〃了。”村〃是小〃村〃,二十多户,第一个搬的,记得是搬来不满两月的一对年青摩登夫妇,——好像有一辆自备汽车;他们是很〃彻底的搬〃,即从此一去不回。其余人家,大都把衣箱之类寄出去,人呢,晚上也许不在〃家〃。

我那时正想把寄放在开明书店总厂里的中西书籍搬回家来。开明总厂在虹口区,上海开战,必无幸免之理。但是十二那天我并没搬成;一则缺乏交通工具,一二千本书倘装大木箱也不过四五箱罢,但人力车是不能负荷的,何况那时人力车也不容易雇到;二则搬了来也没地方放,三则好像那天很忙,无暇去开明总厂把那些书装箱。

十三日上午,首先是得到银行停业二天的消息,其次便是闸北已经开火,虽然只是步哨冲突的性质,又次是国民政府已经封锁了长江和南黄浦。大家都知道大时代来了,这次跟〃一二八〃完全不同了!

这天上午,杨树浦区及虹口区的几条马路还可以通行,中国厂家几乎雇尽了上海市的卡车在搬运货物和原料。上天夜间我还想搬出我的书来,这天上午也就不去想它了。这天大概在马路上的时间很多罢,我要探一探北四川路到底还剩多少中国居民,但在海宁路口被阻止了,看见良友公司正在搬运货物。下午,同一个孩子在沪西劳勃生路一带的日本纱厂区域走,看见租界商团和水兵正在架设军用电话,——这条路也是越界筑的。觉得很奇怪,日本纱厂门口还有日本陆战队。就在劳勃生路上,听见第一次的炮声。呀,“喜炮〃响了,时间是午后四点多罢。

那天晚上,我住的那个〃村〃里有点冷清清。几个朋友到我家里来闲谈。我说,住下去罢,老母早在内地老家,自己只有四个人,孩子大了,到紧急时候拔脚便可以走,更多的书已经在火线内了,身边这一小部分随它去罢。我们开了无线电听〃战报〃。

十四日上午有一个聚餐会,未终席即得我空军轰炸〃出云舰〃的消息;而且远远地传来密密的高射炮声音。在菜馆的露台上看见三架一队的飞机朝东北去,“哈,这是我们的空军!〃

到外滩去看时,约莫是两点钟。外白渡桥这时暂时〃开放〃,救济杨树浦区及虹口区老百姓出来的卡车潮水似的过来。卡车上全插了小白旗,上书某某同乡会或某某慈善机关。外滩到处坐满了难民。汇丰银行门前那两只铜狮子上也坐了人。到现在还是印象非常鲜明的是一辆难民车驶过桥来时,车上人山的尖儿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地位正中,天真地笑着。

1938年8月7日

卷四 战时生活剪影 如是我见我闻

兰州杂碎

南方人一到兰州,这才觉得生活的味儿大不相同。

一九三九年的正月,兰州还没有遭过轰炸,唯一漂亮的旅馆是中国旅行社办的〃兰州招待所〃。三星期之内,“招待所〃的大厅内,有过七八次的大宴会,做过五次的喜事,其中最热闹的一次喜事,还把〃招待所〃的空客房全部租下。新郎是一个空军将士,据说是请准了三天假来办这场喜事,假期一满,就要出发,于是〃招待所〃的一间最大的客房,就权充作三天的洞房。

“招待所〃是旧式房屋,可是有新式门窗,绿油的窗,红油的柱子,真辉煌!有一口自流井,抽水筒成天katakata———地叫着。

在上海受过训练的南方籍茶房,给旅客端进了洗脸水和茶水来了;嘿,清的倒是洗脸的,浑的倒是喝的么?不错!清的是井水,是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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