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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文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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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姑娘,还有什么好哭的,女娃子总不能在家中守一辈子呀!”

福生嫂嫁给马福生不久,她就发现他们不可能生娃儿了。马福生经常偷偷摸摸从袋子里掏出几颗药九子来吃,有时还提着几包草药回来熬了喝。起初她还不在意,后来她才慢慢发觉,这些草药九子尽是些乱七八糟的秘方;她又好气又好笑,把药炉药罐统统砸了出去,扎扎实实骂了马福生一顿,叫他死了生娃儿这条心,去抱一个来养。可是他们结婚不久,而且福生嫂又年纪轻轻,怕别人讲闲话,所以才想出装大肚子这个馊主意,福生嫂到现在一想起这件事情耳根子还发红,绑得一身,行动起来拐手拐脚还不算,偏是隔壁邻舍同事太太们喜欢刻薄捉狭!自从福生嫂宣布有了喜以后,一碰见她们时,她们就死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半天,好像要看穿了才称心意。有时还有意无意摸她肚子一把,咯咯咯笑得像鸭子一样,吓得福生嫂心都差不多跳出嘴巴来。后来总算跑到乡下去住了一个时期,算是将儿子生了下来,可是当她回到桂林时,由那些同事太太挤眉眨眼,撇嘴歪鼻的神情看来,就知道没有几个人信得过是她生的。福生嫂算是受够了冷言冷语了,可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儿子大了,也会听人家的闲话歪着头来骂她装肚子。

“你是装肚子装我出来的一一”

福生嫂想起这句话来实在不是滋味儿。



日头愈来愈斜了,乌云又慢慢的从四面聚集起来。虽然阳光被遮了一半去,但是还有一大把射到天井里来。福生嫂往蕉叶荫里移了几次,下面一截腿子仍旧被温吞吞的哑日头罩着,弄得她很不舒服;可是她懒得再动了,她需要靠在椅背上养神,近来福生嫂心里一直有点不安,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原故,总觉得恍恍惚惚的,定不下来,马仔出走,福生嫂当然觉得牵挂担心,不过她晓得自己的儿子还有几分鬼聪明,跑出去混混料着也无大碍;而且马仔还没离家的前四五天就有点这个样子了。她记得有一天晚上,她正坐在房里替别人赶着刺绣一双枕头面,马仔穿得干干净净的,对着镜子将凡士林一层一层糊到他长得齐耳的头发上,一阵浊香刺得福生嫂有点烦闷,她看见他撅着屁股左照右照的样子,忍不住说道。

“你要是把装饰自己这份心分一点到你的书本上,你就有了出息了。”

“哈!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读了书又不能当饭吃,不读书也饿不死我。”马仔在镜子里咧着嘴说道。

“哼!死不中用,你老子不中用,儿子也不中用!”福生嫂咬着牙齿骂道。

“娘,何必讲得那么狠呢?反正这个屋里头,爹你看不顺眼,我你也看不顺眼,我看你只喜欢英叔一个人罢了!”

福生嫂听了这句话,顿时脸上一热,手里的花针不留意猛一戳,把手指尖都刺痛了,她连忙抬起头看了马仔几眼,可是小家伙仍旧歪着头在照镜子,脸上毫无异样,好像刚才那句话是顺嘴滑出来的一样,可是福生嫂却觉得给人家揭着了疮疤似的,心里直感到隐隐作痛。她记得,打那天晚上起,她就没有好好睡过了,马仔那句话像根蛛丝一般,若远若近的,总是粘在她脑里,挥也挥不掉,折也折不断。福生嫂一直想对自己这样兑:“我不是喜欢他,我只是——呃——呃——”可是她怎么样也想不出别的字眼把“喜欢”两个字换掉,“喜欢”听起来未免太过露骨,太不应该,然而却恰当得很,不偏不倚,刚好碰在她心坎上。好像是从马仔嘴里吐出来的两枚弹九子一样,正中靶心,她想躲都来不及了。

福生嫂以前从没敢想过她喜欢刘英,不过自从她丈夫这位拜把兄弟搬来往以后,福生嫂确实感到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刘英和马福生是同乡也是河南人,为人豪爽可亲,一副魁梧身材,很有点北方汉子的气概。年纪要比马福生小十来岁,可是已经升了中校,在机关里当小主管了,因为还是单身,所以搬来马福生家里一起住,方便一些。他第一天一踏进大门,福生嫂就觉得屋里头好像变得敞得多亮得多了一样,他那几步雄赳赳的军人步伐,好像把客堂里那股阴私私的气氛赶跑了好些似的。其实以前并不是说家里太冷清,吃完夜饭时,马福生也会在洗澡房里尖起嗓子学女人声音哼哼卿卿唱几句河南梆子。什么“那莺莺走进了后花园——”福生嫂顶不爱听这个调调儿,阴阳怪气的,腻得很,此外马仔偶尔也皱起鼻子挤几声“哥呀妹呀”的台湾流行歌曲出来,这更叫福生嫂受不了;可是刘英一声“八月十五月光明——”的京腔听得福生嫂在隔壁房也禁不住脚底下打起板子来,宏伟、嘹亮,不折不扣的男人声音,福生嫂听来悦耳极了。

刘英来了以后,福生嫂确实改变了不少,头上本来梳的是一个古古板板的圆髻,现在已经松开了,而且还在两鬓轻轻的烫了几道水纹;洒花的绸子五六年都没有上过身,也从箱子底掏了出来,缝成了几件贴身的旗袍,福生嫂一直说料子放久了怕虫蛀,其实她只是为了吃罢晚饭,收拾干净,在小客堂里闲坐时穿那么一会儿罢了——那时刘英也会在客堂里抽抽纸烟,或者看看报纸的。福生嫂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总而言之,打扮得头光脸净——就如同她以前做姑娘时一样——跟刘英闲坐坐,她就觉得高兴。这十几年来,福生嫂一切都懒散多了,别说打扮没有心情,就连做事说话也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她不晓得在什么时候竟也学会了马福生老挂在嘴边那句话:“这年头,凑合凑合些吧!”这一凑合福生嫂就好像一跤跌进了烂泥坑,再也爬不起来了一样。她在她丈夫面前实在振作不起来,马福生向来就是一个“天塌下来当被窝盖”的人,脾气如同一盆温水一般,好得不能再好了,任凭福生嫂揉来搓去,他都能捏住鼻子不出气。有时弄得福生嫂简直哭笑不得,拿他毫无办法。福生嫂记得有一次家里的钱用短了些,她向马福生发牢骚道:

“喂,你们什么时候发饷?我已经欠了人家两天菜钱了。”

哪晓得马福生连头都没有抬,“唔、唔”地乱应着,他正聚精会神的在看报纸上的武侠小说。

“我问你,”福生嫂提高了声音,“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发饷哪?”

“呃,三号吧——”

“见鬼!今天已经四号了。”

“哦,那大概——呃——五号吧。”

福生嫂急得大声喊道:

“糊涂虫!你连发饷的日子都搞不清楚,我看你那个样子只配替人家提皮包做随从副官,一辈子也莫想升上去!”

马福生把眼镜一耸,心不在焉的答道:

“这——这个年头凑合凑合些罢,还想什么升——升官的事儿喽——得、哩格弄咚,我马——马二爷——”

他索性哼起梆子腔来了,福生嫂气得话也讲不出来,跑到天井里的藤椅上打了半天盹,此后福生嫂情愿到天井里打瞌睡也懒得跟马福生讲话了。她一跟马福生在一起,就好像周身不带劲儿似的,什么都懒待了。可是刘英一来,她好像从冬眠里醒转过来了一阵,好像又回转到在桂林“玉姑娘”的时代,刘英那股豪爽的男人作风,把福生嫂女性的温柔统统唤了起来。自从嫁给马福生后,福生嫂愈来愈觉得自己不像个女人了,娇羞、害臊,体贴,温柔——这些对她来说竟生疏得很,她简直温柔不起来。有时候她也想对马福生存几分和气,可是她一看见他头上顶着那顶绒线帽,觑起眼睛一副窝囊样子,就禁不住无名火起,恨不得把他那顶小帽子剥下来,让西北风刮刮他那半秃的脑袋才甘心。可是福生嫂跟刘英在一块儿时,她的脾气就变得温和得多。坐在刘英对面,她好像不再像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了。玉姑娘的娇羞又回到了福生嫂的脸上来,有时当她用眼角扫过刘英宽阔的肩膀时,她竟无缘无故脸会发热,刘英的话又有趣又逗人喜欢,他常爱讲些在战场上怎么冒险怎么死里逃生的事情,有时还掏出几枚勋章给福生嫂看,听得福生嫂一径嚷道:“喔!英叔,你真能!”她羡慕他的战绩,她知道马福生虽然常穿军服,可是除了提皮包外,大概连枪杆子都没有摸过的。有时候刘英也会讲些他小伙子时候的荒唐趣事,听得福生嫂掩着脸笑得咯咯耳根子直发红——这些话她也爱听,反正只要是刘英讲的,什么话福生嫂都觉得又新鲜又有趣。吃完晚饭,马福生常常爱到朋友家去下象棋,这是他惟一的嗜好,有时连晚饭都不回来吃就去了;而且马仔又是十晚有九晚要溜出去的,所以家里往往只剩下福生嫂及刘英两人。这一刻是福生嫂最快乐的时候了,她可以抿光了头,轻轻松松的坐在小客堂的靠椅上跟刘英聊聊天,他们两人都喜欢京戏,有时兴致来了,还一唱一搭两人和一段,如果刘英公事忙的话,福生嫂就坐在客堂里一边刺绣一边陪着他批文件。不管怎么样,只要她跟刘英单独在一块儿她就够高兴了,有时福生嫂会不自觉的叹息道:“唉!这两父子不在家真清净!”可是等到马福生一进大门,福生嫂就马上觉得咽了一个死苍蝇一样,喉咙管直发痒,“怎么这样早就舍得回来啦?”她禁不住辛辣辣的向马福生说道。

“我马——马二爷,摆驾回宫——”还是绑子腔,福生嫂听得胸口发胀,先前那一刻兴致顿时消得无影无踪了。

其实福生嫂很不愿拿她丈夫跟刘英比的,这使她非常难堪,可是有许多小事情偏偏使他们两人成了强烈的对照:也说不出是个什么道理,福生嫂一看马福生滑得像鹅卵石的光下巴,就想到刘英剃得铁青的双颊来。每天清早刘英在井里剃胡须的当儿,福生嫂就爱悄悄地留神着他的一举一动,刘英那熟练的动作,看得福生嫂直出神,她喜欢听那“克察,克察”刮胡子的声音。这个完全属于男人的动作,对福生嫂说来简直新鲜而有趣。她记得她丈夫好像从未没用过剃胡刀的,因为他没有胡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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