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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却又非常想再看她一眼。她个子中等偏高,年届三十而稍嫌丰腴。她不像当年
上海许多的同年龄段的女子那样,把曾经是卷烫的头发挽起个马尾,用一段灰蓝的
窄布条拢扎在脑后,而依然保留了那个烫卷的原样。但看得出是精心修剪过的。匀
匀地剪到耳根处,修去了齐肩的部分。在衣着方面,她也不像当时大部分赶新潮的
女子似的赶紧换上蓝色的大翻领双排扣列宁装,依然穿一件旧式对襟夹袄,压得板
平起褶,让人总感到走近她便能闻到一股樟脑气味。质地的上乘、做工的精良,仅
凭胸前那一排盘香纽扣和那一圈出现在袖口和襟边的金丝拉绒滚边,也应该说,在
四五年前,甚至一两年前,仍是上海各中式客厅里许多主妇们啧啧称道的时装。只
是下身,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竟穿了件并不合体的蓝布工装裤。不仅过于肥大,也略
嫌粗短。鞋和上衣也并不搭配,是一双圆口的搭撵黑布鞋。我很想知道她穿的是一
双什么样的袜子。但又不便盯着人家的脚细看,粗略地一瞄之下,只知是一双高档
的白色锦纶丝袜之类的东西。总之,通体还没能来得及形成一种新的和谐。这大概
是那时代曾发生在许多女人男人身上的一个共同景观。我觉得她一直在看着我。即
便当我的助手走近她,开始询问她时,她也还在打量我。那目光并不怨恨,也不自
卑,但总想表达一种执著的愿望,又不想强加给别人。
直觉告诉我,她就是黄克莹。后来一问,果不其然,就是她。
不一会儿,助手匆匆走来,对我说:“她还是坚持要见您。”
这时,我已决定见她,但口头上还在问:“什么事?”
“她说替谭宗三带了个很重要的口信给您。”
“是吗?”我边说边启动,转身向黄克莹走去。但这时,助手反倒拦住我。他
有了疑问,不赞成我见她了:“谭宗三目前正处在严密拘留审查期间,除我们工作
人员以外,他根本见不到任何一个外人,怎么传得出口信来给她?再说,我们在通
海经常见谭宗三。他有天大的事,完全可以直接找我们,根本没这个必要绕这么一
个大弯,先把口信传给她,再转告过来。我看她是别有企图。还是不见的为好。”
我笑着,反问,你说她能有什么“企图”?
他说,那难说。
我继续笑着问,就算她有什么“企图”,像她这么一个女子,还能把我们怎么
样?
他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那倒也是。
根据我对谭宗三的了解,我相信他向她传出了口信。既有这个必要,也有这个
可能。我的理由是:
一、谭宗三最近这一向以来,虽然跟我已熟悉到能基本“无话不说”的地步。
但还有一些深层次的东西,碍于他难于彻底放下的那最后一点“绅士架子”和“面
子”,仍然不好意思当面向我提出。比如像“请求宽大”之类的话,不到最后关头,
他还是说不出口的。甚至可能即便到最后关头,当面他也说不出口,需要由别人来
“转告”。
二、这家伙被拘留后,居然在看守们中间的“人缘”还不错。造成这个局面,
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是因为前一段通海地区军管会因为没有得到上海局方面明确
的指示,最后将如何处置他,便在拘留条件上,给了他一些特殊的“政策”,比如,
住单间、可以长时间地单独在一个小院里散步、房间里有床有被褥枕头床单枕巾、
还有写字桌板凳热水瓶煤油灯(灯的使用是有限制的。过了每天限定的使用时间后,
便由看守拿走。因为煤油和火都是危险品)等等。为此,可能给看守们造成某种误
导,以为可以对他更宽松一点。另一方面,也有他本人的因素。比如,他长得颀长,
白净。衣着和谈吐举止又都很文静。平时即便在拘留室里,也总是穿着一件中长的
黑呢大衣,或者要一些书报来看,或者便写些什么,或者跟看守们随意地聊(那时
有关方面还没有禁止看守们跟他说话);从气质上看,他更像一个学者,而少有常
见的那种政客们的圆滑和官僚们的蛮气。自身又顶着个“英国留学生”的头衔和
“头一个在押的伪县长”的身份。即便出于好奇,这些看守私下里也都比较愿意接
触他。还有一点,可能也不是不重要的。这些看守都是通海当地人。而谭宗三在通
海伪政府任职的两年期间,虽说是“县长”,但实际的政务是由两个年龄比他大得
多、在通海已待了很多年的副县长在做着。他也就管一点在那个战乱的岁月里已没
多少事可做的文教卫生。没有做太多的事,也就没什么太多的“恶行”流播于市井
间。所以,如果说通海人对他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好感,的确也谈不上有什么特别
的恶感。故而这些看守恨他不起来。再加上前面说到的几个因素,一旦他提出要求,
再给一点什么好处,在那几个看守中间,完全能找到愿意为他往外传话的人。
我当然想知道,他托黄克莹传过来的究竟是一个什么口信。同时我也想知道,
这些年,这个黄克莹又怎么了。
她显然已经认不出我这个曾跟她做过邻居的“小伙计”了。
“吃茶。”我指了指她面前的那个青花茶杯,对她说。
“谢谢。”她忙折起身,点了一下头。
“谭宗三倒蛮有本事的嘛。越过我们重重警戒线,把口信传给了你。啊?”我
凝视着她,微微地笑道。
“啊……”她稍显得有些慌张。
“你在哪个单位工作?”
“我……我没有……我是……家庭妇女……家庭……”她歉疚地一笑,竭力想
镇静下自己,但还是慌张。显然这是她第一次面对一个新政府的“大官”,且又肩
负如此重任。“我……先向侬认个错,”她突然这么说。“我……刚刚……我实际
上……我实际上没有替谭宗三带啥口信……”
“是吗?”我心里开始不高兴起来。
“我欺骗了领导。我不应该。但我的确有话要跟领导讲。的确是关于谭宗三的……”
她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在胸前用力绞扭着。两眼却直瞠瞠地哀切地盯着我。
居然跟我耍花招。我马上站了起来,一边向外走去,一边打起官腔:“有事,
跟我助手谈。”
“一定要请侬亲自听一听。首长……”她叫了一声。
我在门口站住了,侧转过一点身,斜脱着她说道:“到底为谭宗三带了口信没
有?”
“没有……”
“你居然用这种手段……”
“我欺骗首长。我不应该。可是我想见侬。我真的有情况要向侬报告……”
“今天没有时间了。以后再安排吧,找我助手。”
“首长!求求侬了!”她尖叫着,扑通一声,竟双膝跪了下来。
谭宗三离开上海前的那个晚上,总算把黄克莹再次叫到了“迪雅”楼。在这以
前的几天里,他多次给黄克莹打电话,提出要见她,都让黄克莹拒绝了。为此,他
特地驱车到黄克莹的住所去找过她,也让黄克莹拒绝了。被黄克莹关在房门外头。
“我当时对他放弃上海的一切到通海去,真的是非常想不通。为啥要这样做?
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嘛。他从来都不是那种热心从政的人。更不是那种为了从政
就甘心放弃一切的人。我开始以为他是厌烦了谭家内部的争斗,被这场争斗吓退了
才走的。所以就不想见他。我恨他不争气。不像一个男人。我恨他……还因为……
因为……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到我住的地方,跟我讲了许多他那个姓洪的祖宗的事
体……他那样兴奋、激动、坐立不定……他讲他从这位姓洪的祖宗身上忽然悟到了
许多过去不晓得的做人的道理……忽然间看到了他们谭家几代男人身上到底缺少了
啥。他甚至认为,这一点跟他们谭家男人几代都活不过五十二岁有直接的关系。他
讲他要重新开始做人。他讲以后的日子一定是老有意思的。因为他从陈实那里听到
了许多种二三十年后的声音(当时我真觉得他神经有点不正常了)。他被那些完全
陌生而又新奇的声音所打动。吸引。他感到自己在跟几十年后的人打交道。在跟他
们交流某种精神。他忽然看透了眼前的许多事体。从这些声音的活力里,他似乎也
悟到了一点怎么才能活过五十二岁去的‘道理’。他觉得他应该是另外一个人。另
外一种人。而且那天他还……他还……”说到这里,她突然不说了,眼睛里闪出一
种异样的热力。灼灼的。但又有一点羞涩。但很快又消失。
(后来才知道,就在那天晚上,谭宗三跟黄克莹发生了第一次肉体关系。整个
过程来得那么突然。“蛮横”。完全不让黄克莹有半点推拒的可能。他让黄克莹感
到那样的震惊、欣喜、始终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他逼到她面前,突然握住她的手。
心跳得几乎要撞破胸壁。尔后就把他的脸埋在了她肩头,完全被从她衣领里渗出的
那股无法言喻的清香温热窒息了。胸口一阵阵隐痛般地喘息。全身的血都在往外涌
胀。凶挺。他只是要瓦解。进入。瓦解了自己。也瓦解另一个人:女人。她是他所
爱的。长久所爱的。他只求在进入中融合。彻底地把自己融合进她的身体。像两片
在坩锅中接受高温熔煮的铜片,从两片,渐渐融变成了一滩晶莹的铜液。不再分你
我。不再有你我。不再计较你我。到什么时候都只有一片。一个。一团。一气。一
种。他恨那些阻隔着他和她的衣物。他惊异她所有的那些隆起和圆润。他感激她居
然把作为一个女人最羞于付于人的都付于了他。同样感激她把一个女人最强烈地要
付于爱人的都付于了他。他应该怎么来报答她呢?怎么用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