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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清道夫的角色。可惜的是,我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清道夫。在这场必不可
免的历史大变动中,只起了一点太小太小的作用。作为“清道夫”,自身都不会有
什么太好的结局。但我仍有理由自豪。理直气壮地去迎接未来。天明同志,抬起头,
向前走。勇敢地去迎接未来。
随后,他让警卫员抬来两只木板箱。还拿来一件蓝布面的狗皮袄。皮袄是送给
我的。因为我最后选择了去北方上大学。从理论上说,北方是需要皮袄的。(最后
形势突变,我并没上成大学。火车开到徐州,一封加急电报,就把我们这一批一百
四十六个原准备进入人民大学各系科学习的部队调干生,全部留在了离车站不远的
一个军事接待站,三天后,便转乘一列军火弹药车,走陇海线,停停开开,七八个
昼夜,开往兰州,和在那儿待命进军大西北的二十二兵团总部会合。我最终落脚在
祁连山山丹丹军马场奉命接管了一个由马步芳军队留下来的图书馆,全馆由一百来
本破旧的经书戏报唱本二十来副麻将牌半箱子羊拐骨和一抽屉各式各样的女人照片
组成。还有一箱半手榴弹和两支半步枪。还有两个自称只有二十五岁但看样子绝对
已超过四十岁的“女馆员”。但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却利用了各种各样可以利用的
机会,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的俄国小说。并认真读了郭沫若先生和范文澜同志写的
全部历史著作。做了将近六十万字的心得笔记。这自然是更后一个阶段的事情了。)
那两个木板箱,是托我替他带回家去的。木板箱里装着这两年他在通海地区工作期
间在各县收集到的一些碑帖名砚字画善本。另有两个大棉花团包着一对明万历年间
的斗彩瓷碗。它们在日本古董市场上被称作“大明赤绘”。据说是极难得的珍品。
在民间已相当罕见。他说,会有警卫员帮着送上船,也通知了上海方面来接船。只
麻烦我一路照看一下,然后亲手交到他父亲手里即可。“这么值钱的东西,看来我
还要侬父亲打收条不可。否则以后查起来,哪能(怎么)讲得清?”我开玩笑说。
他只是默默地笑了笑,没接我这话头。半个小时后,我就离开了通海军管会这个幽
深的大宅院。傍晚的雨正渐渐沥沥地下个不止。军管会的车都出外勤去了。即便不
出外勤,这时也不会用来送我去船码头。我毕竟是“犯了错误”的人。军管会里仍
有不少同志,对他不加任何组织处理就这样“放走”我,而感到难以理解。警卫员
找来一辆排子车,套上一匹老马,先把我的铺盖卷抬上车,再小心地放上那两个木
板箱。警卫员先拉着车走了。我想到他办公室去告一下别。但我又不想让其他同志
撞见。便装着路过的样子,从他办公室窗前的走廊里匆匆走过,同时顺便从开启着
的窗子里,向里边很快扫瞄了一眼,确证里头只有他一个人,这才走回来,再去敲
门。
他似乎在起草什么通知,立即放下笔,问了声:“这就走?”但他没有马上起
立,只是怔怔地呆坐了一会儿,这才站起来,从他那只特别宽大的写字台的一角绕
出,握住我的手,稍稍晃了一晃。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那一瞬间的神情有一
点阴郁。随后他说:“我就不送你了。”我忙说:“不用不用。我只是来跟你说一
声,我走了。”他再没答话,又沉默了一会儿,便轻轻说了声“走吧”,就一动不
动地站在阴暗的廊下,只是目送我。那种阴郁一直为我所不解。后来我才得知,其
实他那天也得到上海局的紧急通知,要他马上去汇报谭宗三一案的详情。上海局最
高领导层里对最后到底该不该枪毙谭宗三这个“误人政界”的前商界巨子,产生了
相当大的分歧。而最后下决心枪毙谭宗三的他,最后是否一定能得到上海局方面的
肯定,尚在两可之间。万一得不到肯定,下一步能不能回到通海来继续主持工作,
那就更难说了。
也许,正因为前景突然变得不明朗起来,他才决定让我替他把木箱带回去。这
样做,显然要稳妥得多。
一直到走出大门,我始终感觉到,他那目送我的眼光一刻也没游离开过我的后
背,始终灼灼地盯着我。
124
现在让我们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到上海东北角虹口公园附近的一条大弄堂里。陈
实就住在这条弄堂里。下面发生的事,将跟陈实有极大的关系。
这是条蛮清静的弄堂。平常少有人进出。一两块残缺的空场子。三两棵五月开
花的合欢树,盛开一种羽毛状粉色小花,密密地蓬松而又对称地排列在小叶子之上,
仿佛一层飘拂的羽纱。有时在第七个黑铁门门口(这条弄堂一共只有八个黑铁门)
站着一条狗。一站就是一两个钟头不声不响盯着你。特别要提一笔的是,弄堂到底
有一家小西餐馆(也就是在第八个黑铁门里头),很幽静地挂着一块重彩漆绘招牌。
招牌底下总是停着一辆老式微型私家车。外型像甲壳虫。德国名牌福斯。谭宗三搞
不懂,西餐馆开在如此僻静深远的场所,怎么会有生意?但事实上却生意火爆。甚
至深夜,其他黑铁门里不再透出灯光时,它的窗口还依然亮着,亮得很淡,同时又
很淡地传出肖邦的某一首练习曲或盖希文的《蓝色狂想》。据说这家西餐馆是一个
紫色沙龙。又是一个只为自己的会员提供服务的俱乐部。小客厅的壁炉里火舌飘飘
忽忽暖暖融融。弹琴的是启东的小女儿。她总穿着紫色长裙。总有一种温和的微笑。
只要你需要,餐后,白发苍苍的店东会欣然陪你打几副桥牌或“沙蟹”,或者跟你
聊上一两个小时,帮你解解各种各样的烦闷。如果您是虔诚的基督徒,到时候墙上
会挂起圣母圣子升天图;如果您是佛教徒呢,到时一定出现一个佛龛,一定香烟袅
袅烛光荧荧。在不做生意的日子里,你会看到那位腰背硬朗神情矍铄的店东一手由
小女儿挽着,另一只手里则极有风度地拿着根镶银象牙柄的“斯迪克”,在虹口公
园的林荫道上慢慢地散着步。这时你会发现,这一对父女神情都极其冷峻。这位只
有二十一二岁的小女儿,是不该冷峻的。她长得那么的丰腴圆润,似乎她身上的任
何一根线条单独引伸出来,都可以演化成地平线上那一轮晶莹的小月亮,或圣诞节
夜晚那灿烂夺目的灯彩。但她往往却穿着老式的曳地长裙或缀有花边的深色宽腿长
裤,一切又都显得那么陈旧灰暗。还偏爱穿一双厚底粗跟的磨砂皮旧凉鞋。都说这
位白发店东曾经是复旦大学的一位教授。不管侬相信还是不相信,反正我相信。
谭宗三喜欢这条弄堂。喜欢到这里来听已经结过四次婚的陈实谈女人。但今天
来,却不是为了听“女人”。今早天还没亮,陈实就打电话叫醒了他,让他赶快到
这里来一趟。啥事体?电话里讲不清爽,侬来了就晓得了。
放下电话,谭宗三在床上又闹起眼睛稍稍躺了一会儿。已经有两三个晚上没有
好好休息了。迪雅小院的某一棵树上肯定新落了一只啄木鸟,总是在这灰蒙蒙的清
晨剥啄出一连串清脆刺耳而又空洞的声音,让人仿佛觉得,房后便是重叠的蛮荒大
山和连片的阴森古林。有枯藤缠绕,有流水淅沥。更有千年昏涯绵绵。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下一步,自己应该怎么办。要不要在接受经易门和老太
太老老太太们条件的前提下,继续留在谭家门里享用这顶“当家人”的桂冠?生身
母亲的“发难”,更是伤透了他的心。他委屈。你们觉得我不是你们期待的那种人,
但你们为什么不们心自问一下,现在的这个“谭宗三”,究竟是啥人造成的?这使
我想起六七十年后,在遥远的大西北一个农场场部旁听人们公开审讯一批“红卫兵”
罪犯。那是在一个破旧的小礼堂里。墙皮上的黄粉和檐板上的棕漆早剥落殆尽。本
可以坐六七百人的观众席里那天只稀稀落落地坐了二三百人。但在礼堂外的林带里
却聚集了千八百人。三五成群。揣着干粮。口袋里装着没炒过的生葵花子。一排排
破旧的自行车。卸了套的马在大车排子跟前悠闲地嚼着带苞谷豆的草料。我进了礼
堂。我很想看看这些年轻的罪犯,当年的狂热分子。听说两派的头头今天同时出庭
受审。这实在是一个很有趣的场面。我原想他们一见面就会对骂。但没料想他们很
平静,走到栏杆前还很友好地对视了一眼,只是碍于审判委员的面子和法庭纪律,
才没有跟对方握手。那是个临近冬季的秋末。提早半个多月降下的一场大雪,把当
天的气温骤然降到了零下八九度。我看到两个受审的年轻人中一个已裹上了一件军
棉大衣,另一个穿的是一件很旧的灰呢短大衣,脖子里包着一条很脏很皱的围巾,
脚上穿着很厚的毛袜子和一双很笨重的大头鞋。他俩的脸色都很不好。头发都刚剃
过。都没戴帽子。口袋里都揣着很厚一份自己写的辩护词。但那天他们都没得到机
会念自己的辩护词。审判进行到一半,便停电了。礼堂里一下变得非常黑暗。工作
人员忙拿来长木棍挑开遮在窗户上的布慢,也没起多大作用。窗户离地太高。况且
室外本来就浓云密布天色阴沉。他们根本看不清辩护稿上的字。只得放弃这个稿子。
在黑暗中我听到他们试图背诵那份稿子。但却背得断断续续嘀嘀哝哝毫无次序。后
来我听见其中的一位叫了起来。大概是针对台上审判委员会中的某一位的。这一位
委员大概在几年前做过这一位的老师。农场里常有这种事。在开展一场运动后,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