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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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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陈设一遍。据说,谭雪俦从小就有这样的“坏毛病”,根本不能在陌生房间里过夜。然后,她们又把许同兰的被褥用具抱到三楼的一个小房间里。谭雪俦不习惯两个人同床睡到天亮。在他对她做完夫妻之间必须由他来做的那点事情以后,她就得让出大床,一个人到那个小房间里去睡。天亮后,再下来伺候他起床。当她木知木觉地跟她们来到小房间安排自己的床铺时,看见许同梅正在收拾她的被褥用具,回她自己原来的房间,以便腾出这个地方给阿姐用。她看到许同梅不想理她。她看到许同梅不得不理她。她看到一个礼拜不见,许同梅竟然像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女人那样冷笑了一下。一绺散乱的头发披下来,遮住了她半边小巧的面孔。浅淡的眼影好像冬天瘦西湖水面上那一片灰色的冰层。她不希望许同梅生气。她走上前去,想跟她解释,不是她违背初衷,是谭雪俦派经易门来“谈判”,说,如果他不装腔作势到许同兰房里来过上一夜或几夜,谭家门里的老太太决不会善罢甘休。如果惹得她们真起了疑心,要一追到底,那一切都会败露在她们面前。到那时,不仅是她许同兰在谭家立不住脚,恐怕连阿妹许同梅也会被赶回六渎镇。谭雪俦保证,在她房间里过夜,只是“做做样子”。决不会有任何实质性内容。听她讲完,许同梅却不自禁地用力推了她一记,尔后又回过头来冲她歉疚地苦笑一下。妹妹生气了。她不想让妹妹生气。她不想让任何人生气。在这个陌生的谭家花园里,假如唯一的亲人、自己的阿妹也生起自己的气来了,今后这日子怎么过?她开始出虚汗。胃窦部隐隐作痛起来。到晚上,谭雪俦心事重重地走进房来。洗脚水已经倒好。那几个姑妈姨婆之类的老女人还没走。她们放心不下第一次跟谭先生过夜的许同兰,她们要看着她把雪俦伺候上了床、并卸下晚装、也入了被窝洞,才走开。她们和她们的妈妈们奶奶们已在谭家这样督导过十个十二个或更多一些姨太太的“第一夜”了。许同兰索索地上前帮谭雪俦脱袜子时,头就开始有点晕。想吐。就开始非常看不起自己。一个人并不是不可以做一点装装样子的事。一个人一生一点必要的妥协都不做,是活不下去的。这道理她懂。她不会因自己做了一点适度的妥协而这样看不起自己。此次的问题是,当经易门来谈今晚这个安排时,她的心是极度激荡的。那一时的慌乱差一点让她窒息。她几乎没对经易门的提议和安排做一番必要的抗拒,就妥协了,就哼哼了两声,就低下头默允了。甚至自己在心里一再地催促自己,抬起头骂他两句。不骂就太没有面子了。但就是抬不起头来骂不出声来。后来她看到当时经易门脸上隐隐地掠过一丝嘲讽式的冷笑。她心里是很难过的。她应该站起来,马上推翻刚才的默允,作一个强硬的声明。但她却没能这么做,只说了句,你们男人家讲话就是不算话,就背转身回到梳妆台跟前去了。她知道经易门将继续带着这一丝嘲讽走出她房间,并带着这一丝嘲讽来看待她的今后。但她还是站不起来去制止。她被一种无名的突如其来的越来汹涌的激荡完全控制住了。而这种激荡在很多个夜晚,在听到谭雪俦的脚步声向妹妹房间一下一下响去的时候,都隐隐地产生过,只不过没有像此刻那般强烈和不可控制。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下流”没有出息。一直到一分钟前这种激荡都还没消失。一直到那些姑妈姨婆们暗示她应该上前替谭先生脱袜子了,一直到她索索地走到谭雪俦那双伸直了的大脚跟前,忽然一阵无法抑制的厌恶伴随一阵寒战从心底涌出。她忽然想到,自己明天怎么见妹妹?忽然想到妹妹一定会恨她一辈子。想到眼前这双大脚的“狰狞”、“恶浊”。越这么想,她的胃翻得越厉害。袜子刚脱到一半,便哇地一声,把晚饭桌上吃下去的那些精美的东西全部都喷了出来。让全体姑妈姨婆们惊煞。这一晚上,谭雪俦并非只是“装腔作势”,还是做了些“实质性”的事情,并要求允许他做强行的进入。她真的觉得自己坠入了万丈深渊,真的恨自己的无力无援和那种让自己彻底瘫软的颤栗。那种热的黑暗和死灭的期待。一切都在刀割般疼痛中中止。后来她便全身痉挛收缩成一团,极度怕冷似的打战发抖。后来谭雪俦去了小房间。疲倦地在小房间里吃了许多杯咖啡。还看了好几本画册。她知道自己对不起这世界上所有的人。她知道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人。在别人看来是最最简单的事,到了她眼里,却复杂无比;在别人眼里最最复杂的事,她反而又觉得最最简单。该向哪里走去?又有谁可以依赖?如果我告诉你们,以后她真的再没让谭雪俦碰过她一下,只要经易门再奉命来谈判此事,她立即起身就走,你们对此会感到无法理喻吗?如果我说她这些年来一直以她无欲的清秀融和着周遭炽烈的浑元。你们会觉得我在偏向着一个不该偏向的女子吗?许同兰这么详细地向黄克莹讲述了她自己以后,便背过身去,再不好意思看黄克莹一眼了。黄克莹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梅家大宅里的夜,在上海应该算是最安静的。她两相拥着一直说了这么几小时的话,真是把夜也说累了。此时,它低低地垂挂在这小跨院的树梢上,像水银一般消融进四处每一个角落,每一条缝隙,弥合去现世的每一点裂痕,也将抚平了日后的每一条皱纹。黄克莹默默地看看窗外那扶苏的树影月影云影,再去看看依然背对着她的许同兰。今天晚上,她千般万般都不会想到能触摸到这样一颗本应年轻却早已不年轻、并早已破碎了的心。我该怎么去安慰她?我有这个资格去安慰她吗?我干净?我心里不要嚎哭?那半坍塌的砖窑,还有那些背在走方郎中背囊里的草药、盘曲着的蛇干、龟板……布满成鱼腥味的木码头……一涌一涌……黄克莹突然坐了起来。一阵窸窣响。许同兰一惊。等她犹豫着转过身来,却看到黄克莹卸下了轻软的云缎睡衣,赤裸着上身坐在稀微的夜色中。不等许同兰有所举动,黄克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色黯淡地问道:“同兰,侬讲,我这个人干净(口伐)?”“侬为啥要这么想呢?我刚刚讲的是我自己……我没有在讲侬……我哪能会讲信呢?”许同兰抱住黄克莹,一边替她拉起睡衣,一边仰起头哀求道。黄克莹没再说什么。她知道再说什么,也都是多余的。十几岁就离开了偏远的六渎镇,以后的岁月便一直在谭家花园那林木深处钟鼎声中佛堂背后翠坪之上度过——许同兰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既不幸又幸运的许同兰,怎么能明白得了只有不幸的黄克莹将要说些什么呢?她拉起许同兰冰凉的两只小手,怜惜地把它们贴在自己赤裸的胸前,不一会儿,许同兰便颤栗着闭上了眼,轻轻地搂住黄克莹的腰,枕着黄克莹的腿面,躺了下来,不一会儿依然贴放在黄克莹胸口上的那只手,便渐渐地烫热起来,纤细的食指和中指在那并不算饱满的乳峰上一动也不敢动;但搂住后腰的那只手却越来越用力,越发不知所措地在那阴凉的腰际上揉搓。真没有人说话了。黄克莹猛地颤了一下,低下头,长发从肩头上拂落。她想扳开许同兰那两只缠绵的手,但也只是无力地抓住其中一只的手腕而已。月色依稀地勾勒出许同兰侧身安卧中缓缓起伏的轮廓。一袭轻软宽松的睡衣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又在暗处闪着淡淡的光亮。那从睡衣开叉处伸出的腿弯和丰润细巧的脚面,恰如轻轻越过防波堤而来的那片海水,无边地推涌着,而又源源不绝……源源不绝……黄克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忽然想把许同兰抱得更紧些。手便探索着从许同兰的腋下伸了进去。她发现许同兰整个的身子如同烤红了的饼铛那样烫。这使她本能地想起了另一种火热,一种几已遗忘了的火热。她自己也即刻涌动了,用力地(又不舍得太用力地)摸捏了几下后,忍不住弯下腰来,在许同兰光滑而柔软的脖梗上用力地嘬了一口。那儿长着浅浅一层茸毛。并在她激烈的颤动里,慢慢地褪下了她身上那件长长的睡衣。107于是他剖开石头。发现她赤身裸体。和三叠纪的菊石、奥陶纪的三叶虫躺在一起。她那样地微眄着,风拂动从耳根掠过的长发。眼神和浅褐色的rǔ头同样明亮。丰润。脚边还放着一本埃及法老的羊皮经典。我不愿想象这是一枚被强行剖开的石灰质介壳。就像我在青岛海边一个不设防(或者是半截子被抹上了石灰水的红砖围墙)的院子里看到过一具大鱼的下颚骨,它居然有一间屋子那么大小。泛白的沙土地被太阳晒得滚烫。两棵阔叶树粗大。透过骨节的空隙,可以清晰地看到海柔软而平静。我想象康德和维特根斯坦是在这样的“屋子”里完成他们的成名作,告诉世界下一步应该怎么去思想。裸露阳光。置身风雨。用来自远古的砂粒勾勒出那一朵插在她鬓角里的七色花。还有七朵一朵比一朵渐渐萎去的单瓣莲花。108应该说,黄克莹和许家姐妹的直觉是对的。经易门的处境,在那段时间里又发生了某种变化。而且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有人暗中在谭家门里紧锣密鼓地酝酿、组织一场变动,(政变?),而且是大变动。变动的矛头直指谭宗三。而这场“变动”的始作俑者,不是谭雪俦,不是经易门,却是谭家全体老太太和老老太太们。而在这全体始作俑者中带头“始作俑”的,偏偏不是别人,偏偏又是谭宗三的生母、谭老老先生的五太太、谭雪俦的五奶奶姜芝华。109姜芝华是谭老老先生五个太太中,唯一一位没有缠过脚的“天足太太”。唯一一位在新式学堂里读过几年书、后来又看过几本“新式读物”的女子。也是唯一一位只吃素却又不信佛的姨老老太太姨老老奶奶。说来非常奇怪(细想也不奇怪),老太太和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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