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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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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怎么?”大然微笑着问。

“在……”周存伯放下咖啡杯,为难地看看大然,似乎有点说不出口。

“他在做啥?侬讲呀。”

“我讲不出口。”

“因此侬就要开除小姑娘?”

“我管不住宗三,只有这样……”

“要侬管啥?他喜欢亲小姑娘的鞋子,让他亲好了。要侬管啥?”

“身为拥有几十家厂店、几千万资产的大家族的当家人,假如喜欢一个女子,

他完全可以公开提出来向她求爱。可以跟她约会。可以请她吃最好的饭看最好的戏

帮她买最贵重的珠宝首饰。哪怕像侬张大然那样,置一套房子,‘金屋藏娇’‘秘

而不发’也未尝不可……可他……”

“可他不喜欢用常人的方式和异性来往。偏偏喜欢使用自己的方式来表示他对

自己所喜欢的女子的感情。侬管那么多做啥?!”

“他不是不喜欢,而是做不到。”

“他不是在跟一个叫黄克莹的女子在约会吗?”

“可是……”

“可是啥?”

“可是……”

“老兄,痛痛快快讲吧。既然叫我们来了。就不要犹抱琵琶半遮面了!”

“他在黄克莹的问题上也是……也是这样……”

“也是只亲她鞋子不亲她人?”

“侬怎么会知道这种详情的?”

“这你们就不要管了。”

“侬不交代情报来源,我们怎么相信侬讲的是真的呢?”

“我可以告诉你们这情况的来源,但你们千万不可以再泄露出去。”

“哎呀,侬今朝怎么那么婆婆妈妈呢?”

“这情况是经易门告诉我的。”

“侬跟经易门暗中有来往?”

“没有。绝对没有。”

“没有来往,他怎么会向侬提供这样的情报?”

“他说他考虑了许多天,想来想去,为了谭家、为了谭宗三,他觉得还是有必

要告诉我让我掌握这些情况。以便我见机行事,采取相应的措施,让宗三逐步地正

常起来。真正担负起谭家当家人的这副担子。”

“唉,凭良心说,经易门这个人还是有大局观,还是相当不容易的……”陈实

感慨道。

“先不要跟我讲经易门的好话。我倒偏偏搞不灵清,为啥喜欢亲女人的鞋子,

就不能担负起谭家当家人的这副重担了?这种说法有何理论根据?啊?”张大然却

还是有点不买这个账。

“你们真的没有感觉出宗三身上有许多不太正常的东西?”

“这跟他喜欢亲人家的鞋子有啥关系?我有时候也喜欢亲亲女人用过的手绢衣

物。难道这也表明我有毛病?”

“大然兄,侬不要硬捉扳头(找岔子)了。侬讲的跟存伯兄讲的,真的是两回

事。”一直在边上没有插嘴的鲰荛,这时站起,双手把住咖啡壶,一边给在座的诸

位“大哥”倒咖啡,一边劝道,最后又用法文低声啼咕了一句含义很不清楚的话:

“Leschevauxdoiventmenerlecocher(大街上,马应驾驭马车夫)。”

刚才鲰荛一直没作声,是因为他跟周存伯一样,早就发现宗三老哥有这种样的

“嗜好”(毛病?)。他的这个“发现”,是从他的妹妹那里得到的。鲰荛半年有

个妹妹叫鲰荛三月,跟他一样,高中没毕业,就长期养病在家。

谭宗三相当喜欢鲰荛的这位小妹。他喜欢她。不仅仅因为她的名字好听。鲰荛

三月。“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也不仅仅因为他自己从没有过嫡亲

的妹妹。有个小妹似的女孩在眼前转来转去自觉新鲜。更主要的是因为她敢于当着

他的面表示自己的不高兴。但又不是蛮不讲理、趁机撒娇瞎使小性子的那种村姑。

(三月的这个特点,不知道我在前面是否已经讲过)也许是因为有病,她就是在夏

日里也总穿着长袖衬衫长裤子。灰蓝色的衬衫灰蓝的裤子。到人家里做客也如此。

还总喜欢把长袖衬衫塞进裤腰带里。再穿一双半新不旧的跑鞋。她穿跑鞋从来不把

鞋带系紧。松松地打个结。有时连结都不打,只是把它们松松地掖在鞋帮里,很让

人心动。她特别容易激动。有时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别人讲话或翻看外文杂志,也会

满脸涨得通红。所以医生讲她不容易养好病。很有几位从英国或德国留学回来的博

士有意娶她。她每次都把胆敢来说合的朋友骂一个狗血淋头。她觉得他们要娶她,

只是为了可怜她。“妈的,吃了两天洋面包就以为自己嘴唇皮上可以踏三轮车了!

Fuckyou!”她哥劝她接受那些求婚者的好意,哪怕试着跟他们交往交往,也不失

为人生一课。她会气得浑身发抖:“啥人生一课两课!侬以为我不晓得?侬就怕我

将来要侬阿哥养老。所以来煞不及要把我推出门去。告诉侬鲰荛半年,这房子是爹

爹妈妈留下来的。有侬一份,也有我一份。侬住得。我也住得。将来等侬娶了阿嫂

进门,我自会让出去的。不会惹你们讨厌的。到那一天,我鲰荛三月就是困马路档

讨饭,也不会求到侬阿哥头上。侬放心好了!”她数落得忿忿。目光炯炯。站在书

橱前那棵盆栽热带乔木旁边,不挪动脚步,只是挥动着她那双颀长的手臂,做着各

种含义微妙而又繁复的手势。目光同时又是湿润的挚烈的委屈的真是诉不完的肝肠

寸断说不尽的风波余恨。真是“将那厮钉木驴推上云阳,休便要断首开膛;直剁得

他做一锅儿肉酱,也消不得俺满怀惆怅。”('脱布衫'。元曲《赵氏孤儿》第五折)

谭宗三总觉得此时此刻的三月是最让人动心、最经得住人细看、也是内涵最丰富的

一个。她回眸顾盼,无意中流露着哀怜;挥斥方遒,蓄意地表示出执著;明明是小

巧一个,却偏偏要煽起熊熊一团。同时把自己任何一处都显现得那么好看。比如抖

动着的眉尖、比如密密布置在小鼻梁上的汗珠、比如苍白的手背、比如微微隆突的

胸襟和挺拔地站着而夹紧了的双腿、那圆润的肩头和富于动感的髋部。甚至那平时

不为人注意的后背部,这一刻也在矜持中透现着一种渴求……只有此时他才不会去

注意对方的脚,而只被她的整体颤动所吸引。回上海后的一些傍晚,他曾经想过很

多次:黄克莹到底有些什么地方叫我那么心动?除了她的那双脚和那双旧皮鞋……

想的结果是,黄克莹身上有许多地方,的确很有点像三丹。比如三月和黄克莹一样

从来不用乱七八糟的化妆品。所以她两都不像谭宗三熟悉的其他女人那样闻起来差

不多就像从同一只浴缸里爬出来似的。其实她总有点虚肿。(这一点我在前边是不

是也已经交代过了?)小小圆圆的手背上总有几个弹不起来的肉窝窝。

但鲰荛半年发现,谭宗三常常把专注的目光毫无顾忌地停留在三月那双并不算

好看的脚上。有一次到他家(谭宗三常常去他家),三月不在。他却问半年,三月

刚走?半年问他,侬怎么知道三月刚走?他笑道,侬闻闻呀,这沙发上还留着三月

身上那股类似消治龙药膏的气味。还有一种类似干净的绒布衬衫在太阳地里晒久了

的清香。后来,半年到厨房里去烧开水。(兄妹两在家,要是没有客人来,连开水

都懒得准备。非得等客人来了才去烧。平时,两人就吃自来水。当然,家里有一只

从旧货商场觅得来的陶瓷沙滤水壶。还是真正的荷兰货。就用它过滤自来水。)等

他拎着热水瓶回到客厅,看见谭宗三站在壁炉面前,呆瞠瞠地盯着陈放在壁炉架上

的一帧三月放大了的照片,一动不动。这是三月发病后的第一年,由五姨妈带着到

福建东山岛去玩(当然也是为了养病),在一片极荒芜的沙滩上照的。有那种叫不

出名字来的高大乔木(不是椰树也不是什么棕榈)斜长着。有翻扣在旧石屋前的破

小船朽黑着。有撩拨她额发的强劲海风鼓动着。当然还有一根仿佛要把她吞没的海

平线在远处咆哮着。她赤着脚。独自一人。赤着脚。谭宗三缓慢地抬起手,用细长

而敏感的指尖缓慢地抚摸着照片下边的那一部分。那里是三月的脚。她赤着脚。半

年悄悄地退了出去。没有让对方发生任何难堪。这样的事总发生过三四回。有一回,

他退去时碰到了过道里的那只铁皮畚箕。让谭宗三吃了一惊,猛回头张望时,那细

长的手指却还滞滞地留在了三月的脚上。

但有一点也是肯定的,任何时候,当着三月的面,谭宗三绝无半点不自重的表

现。而且也可确切地看出,他是发自内心地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来对待的。这一

点,鲰荛绝对相信。

他有时真有点可怜这位面相极文诌诌的“老哥”。OnFrenude,wellicheuch

dichten.(哦,朋友,让我和你靠得更紧。海涅。)

“我曾经跟宗三谈过这桩事。”周存伯说。

“侬……侬居然还跟他去谈了?”张大然失声叫了起来。

“他怎么说?”端着咖啡杯的陈实一边说,一边又给大然递去个眼色,让他别

打断存伯的叙述。

“他不承认。”

“不承认什么?”鲰荛问。

“他不承认亲过那小姑娘的鞋子。”

“那当然啦。啥人会当面承认这种事体呢?侬多问的嘛!”大然又给自己倒了

一杯咖啡。

“他的那种不承认,可以看得出,不是在借口,推托,赖皮,掩盖;而是……

而是……非常真诚的……”

“在这个世界上,侬还相信一个成年人的真诚?”

“话可不能这样讲。宗三的为人、脾气,我们还不清楚?他只不过有点任性,

但做假……还是不太会的。”

“一般情况下,他是不做假。他也用不着做假。谭家的子孙嘛。手里有的是钞

票嘛。他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他可以不做假也活得很好……别人行吗?”

“侬这样讲宗三,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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