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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报告此事的那一天,正是谭宗三在谭家门里,召集全体有关人员,正式宣布免去
经易门总管一职的日子。那是一个忧心忡忡的日子,估计可能会引发混乱。周存伯
张大然他们事先设想了几种方案,以防经易门和经家班子人当天可能制造出某种大
震荡大风波大崩溃……“豫丰楼”秘书班子奉命廿四小时值班。各写字间电灯通宵
长明。甚至还报备了警备司令部地方治安八处和市警察局经济保安六处,请他们必
要时做必要的出动。同样要特别说明的是,谭宗三长这么大还没独立处理过这一类
突发事件。所以当他看到经易门黑着脸大步踏进门槛来时,真的很紧张,本能地做
出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去抓电话。想报警。呆了一会儿。看到经易门的憔悴。经
易门的黑瘦。惶惶的苦笑和拘谨地入座,才明白,自己的反应确实“过分”,才放
下电话,等着这位“前总管”做慷慨激昂的“申辩”。但意外的是,经易门只字未
提自己的“委屈”,只报告那三个女人的事。报告完,不动声色地礼节性地问了声,
还有啥别的事体吗?见谭宗三无甚吩咐,便又说了声,那我走了。尔后转过身,果
不其然就照直走了。用经家人那种特有的走路方式,一肩高一肩低地僵直地踽踽走
去。左手手心里依然紧攥着那块雪白的男用手绢。
他到底没为自己、为经家的三代人作任何一点辩解。申诉。哀求和排遣。居然
能如此。好你个“经易门”!!
后来经易门发现谭宗三继续在和黄克莹来往,又来找谭宗三。(那天正是赵忆
萱出事的日子。)经易门这一次显得异常地顽强。硬就是坐着不走。反复申述,在
谭家目前这个非常时期,如果不有效地遏制许家两姐妹的越规举动,继续让她俩无
节制地和黄克莹来往,将造成难以设想的后果。一穴溃,而大堤崩。后患无穷……
后患无穷啊……他失色地连连念叨。前俯着上身,尖耸起双肩,两眼直勾勾看着谭
宗三,乌黑的眼圈越发显得乌黑,尖突的颧骨也越发显得尖突。本来稀少的头发,
这几天越发稀疏了。过一会儿,他又非常恳切地对谭宗三说,黄克莹还有位表哥在
上海。据查,她跟这位表哥之间,也曾有过点不干不净的事。如果需要,我可以负
责进一步核实。这一天,因为赵忆萱出事,谭宗三的心情本来就很不好。经易门说
了这半天话,又一句不提自己这位可怜的夫人,连一点(哪怕半点)应有的恍惚和
沉闷都看不出来。(唯一能看出一点变化来的,就是把白手绢换成纯黑色的了。)
谭宗三更不愿听他往下说。不知趣的经易门偏偏又拿黄克莹跟她表哥的那点“臭”
事来刺激谭宗三,使谭宗三心烦意乱至极,更加讨厌他,于是暴跳起来,大声叫喊:
经易门,啥人在谭家门里当家?是侬?还是我?经易门吓呆了,忙喃喃,当然是侬
三叔……侬三叔……谭宗三冷笑道,在侬面前,我讲话算数吗?经易门忙答,当然
算数当然算数。谭宗三接过经易门的话头,立即拍案而起,叫道,好,既然算数,
我现在请侬滚出去!侬滚(口伐)?!
滚?滚?滚?滚……
经易门完完全全呆住了。他张口结舌。一动不动。脸色灰白。经家三代人在谭
家门里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三代人啊!!今朝……今朝……突然间,他像一
架关节僵直的机器人,嘎嘎生响地抖颤着伸展开身子,脸色由灰白陡然涨成肝紫,
窄而高突的额头就像冷库里一面光净的水泥墙,霎时间凝出一大片豆粒大的汗珠;
同时慢慢抬起手,向谭宗三伸去,眼睛辣辣地冒光。在一旁守候多时的周存伯张大
然以为他要跟谭宗三拚命,刚想上前拦阻。经易门却用力拨开抢先介入的张大然,
踉踉跄跄向谭宗三颠躜了一步,那手颓然落下,脸色再度发灰,尔后……尔后……
他突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谭宗三面前,喃喃道,我经家人是为了啥?
我经家人是为了啥?到底是为了啥?为了啥……
第三部分
58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心底那一点多年陈旧的委屈。虽然没能大声。只是呢喃。
59
当经易门扑通一下这么跪在跟自己同龄的谭宗三面前时,很自然地,所有在场
的人都镇住了。没有经历过,也想象不出这个场面。更想不到的是,反应最强烈的
恰恰是被脆的谭宗三。霎时间内,他的心像脱了轨的火车冲进摆满了吃食百货摊的
广场,连续的碰撞爆炸溅落飞舞飘散。腿脚酥软了。五脏六腑往上翻。胸闷得一点
气都透不过来。脸色跟着就发青发灰。脑子里轰轰地涌起通红滚烫的糊状东西。手
自动地去找支撑物。身子自然也就颤颤地依靠在就近的那张桌子边上了。完全是一
派最典型的虚脱症状。头,当然很晕,并且睁不开眼睛。
“宗三……”存伯吓坏了,便慌慌地叫出。
谭宗三听到存伯这一声喊叫,心里明白,但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头依然晕
得厉害。当务之急是别在众人面前倒下,不能让更多的人发现自己突然异常了。他
知道这症状会很快过去。过去以后,一切又会正常。正常得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过什
么不正常、也不可能不正常似的。关键是要熬过这几分钟。于是他挣扎着用极低哑
又极严厉的声调说了句:“不要叫。”尔后借周存伯手上的一股力,腰间慢慢一努,
终于背转过身去。给所有在场人的印象,似乎只是不忍心去看跪下的经易门而已。
一个漫长的片刻过后,那梦魇般突然降临的爆发渐渐平息。脑子也清静下来。
重要的是,眼睛能睁开了。于是他竭力控制住那随后便肯定要到来的对自己的厌恶
和失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60
我想起那满树的桃花。当然还有麦田。还有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青团”。那是
将正在灌浆的青麦粒轻轻搓下,蒸熟,捏成团,嚼得满嘴生香,再粘在牙缝里;那
是一种轻飘飘而又糯搭搭的香味。再张开双臂,走进那湿漉漉的油菜田。油菜田边
上,就长着那两棵并不高大的桃树……
每次这样发作后,谭宗三都会一动不动地躺在藤榻上,用整个晚上的时间来责
备自己。从回想“桃花”开始。回想他和经易门最初的那些愉快和不愉快。所有的。
那年他十二岁。(十三岁差三个月?)父亲带他一道回乡下上坟。住在大娘娘
(大姑姑)小娘娘(小姑姑)家。大娘娘小娘娘都嫁给了县城里的生意人。大娘娘
的男人在县城南市梢开了一爿木行。木行门前必有条大河。河里淌满了滑溜溜的木
排。木行后身必有个木场。木场上木头堆放得像迷宫里的城堡。大娘娘小娘娘实在
太喜欢这个长得清秀而又聪明的小侄子,便提出要留他再多住一段日子;并为他在
县中办妥了借读手续。谭宗三自己也愿意留下来再住些日子。他喜欢麦田。麦田里
有长得几乎跟他一般高的麦子,代表一片湿润。麦田里还总能听到一声声低微而悠
远的鹁鸪鸟叫,代表遥远的起伏和空旷的轻淡。他还喜欢长时间地在县城那些老旧
的街筒子里转游,长时间地站在邮政局门口那个老旧的铸铁邮筒边上,看雨水慢慢
侵蚀翘裂。县城里发信的人少。他能在很长的时间里,等那几个很少的人,看他们
怎么往邮筒里小心翼翼地投进他们给远方的寄托。从寄信人雨中弯曲的背影上,他
想象这些信絮叨而平淡。想象它们将去上海、伦敦、马德里。想象大娘娘小娘娘过
去也是这样啪哒啪哒踩着雨水,走过光滑而并不规则的石卵子街面,到这里来给分
布在全中国和全世界的谭家人发信。尔后他寻找街角肉铺里的刀斧声。注视大团大
团的蒸汽从糕团店的屋檐下阵雾般向上扑腾。偶尔地,也会悄悄地想念一下上海。
为此他根本不去那个已答应他去借读的县中上课。因此大娘娘指着他鼻子说,侬要
不去上课,就给我回上海!他跺着脚说,我要去上课,就不留在侬这里了!情况立
即汇报到上海。谭老先生立即下令派人去把这“孽畜”给我弄回来。便派去了经易
门。准确点说,不是“派”的,是经易门主动请缨的。他说,“三叔”(小时候他
这样称呼谭宗三)难得去一趟乡下,马上把他叫回来,他会不开心。他说由他去陪
陪“三叔”,或许能让“三叔”一方面开开心心在乡下过完这个春天,一方面又不
荒废了学业,让乡下的“大姑婆”“小姑婆”省心,让上海的谭家人放心。那时候
的经易门也只有十二三岁,但讲出话来,跟大人一样。他从小就有这个特点。八九
岁时,他就习惯独自一人背着双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想各种各样的问题。独自一
人打棋谱。叫谭老先生和谭老老先生欢喜得不行。
谭宗三后来多次说过,他“怕”这位同龄人。这感觉的产生,大概就是从这一
次开始的。但是说实在的,经易门那次并没有给谭宗三带去任何责备和规劝。他那
么一个懂事的人,怎么会那么做?到大娘娘家后,他只是替宗三整理书包。熨烫校
服。补做作业。第二天一早,毕恭毕敬地站在谭宗三的房门前,等候他起床。谭宗
三当然照旧不去上课。经易门也没跟他执拗,由他去了老街。中午时分,谭宗三转
游回家吃饭,四处不见经易门,进了堂屋,才见他毕恭毕敬地跪在家主牌位桌前的
青砖地上,身下连个草蒲团都没垫。头上还顶了一根“家法”棍。谭宗三高兴了,
转身问大娘娘,哈哈,这个乖巧鬼也会做错事的?他做错啥事了?大娘娘说,他啥
也没做错。谭宗三问,他什么都没做错,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