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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平心而论,十几年来,经易门确算得上是一个相当值得她钦佩的男人。丈夫。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他回到家里发发火,摔几只瓶子,敲几块玻璃,哪怕打她一顿,
把憋在心里的那点气发泄出来。她知道他心里憋着气。每每从谭家下班回来,她经
常看到他,面色发黑,嘴唇皮发青;快步走进自己房间,摘下小吕宋礼帽,却久久
也不挂到衣帽钩上,只是用自己的额头不断地去碰撞那硬木的穿衣镜雕花外框,直
至碰出血,让一小股红色慢慢流下来封住眼皮。他觉得这样做,心里比较舒服,能
平肝火。十几年来,她非常感激也非常感动他的这点自制力。她知道一般的男人做
不到。但这一次,经易门不仅打了她,竟然还真的要休掉她,并且正式通知了三江
律师事务所的冯主任来办理离婚手续。赵忆萱心碎,心痛,半爿身子都痛麻了,整
整想了一夜,枕头全部被眼泪水泡湿。最后想通了。为经易门想,他必须这样做,
否则,他真的难以向谭家交代,他也算不上是个真正的经家人。但以后谁来为易门
准备早饭……吃早饭时他板定要用她腌的臭虾酱下饭……吃老酒时他板定要用她腌
的黄泥螺和毛脚蟛蜞过酒……她习惯了听他嚼蟛蜞脚时发出的嘎吱嘎吱声。以后啥
人来帮他烫脚?啥人能够在他风湿痛发作的时候成半夜地为他捏背敲腿?再想到经
易门有个改不了的老习惯:在跟她行房事前,总要她扮作其他女人,(他事先总会
准备几套酷似那个女子经常要穿的衣裳,包括一些奇出怪样的内衣内裤,到这时候
拿出来逼忆萱穿上;还逼她用那个女子的腔调讲话、学那女子的姿势,在他面前走
来走去;还要她一边走一边轻轻地喊:“我是×××(或××)(×××或××即
是当天要她所学的那个女子的名字。)”有时还要她脱光了,轻轻地喊:“我是×
××(或××)。”这一切,她都忍受了。因为这么些年来她清楚,平时烟酒不沾、
连影戏都很少出去看一场的经易门,实在是只有这一点点“嗜好”,而且让她放心
的是,真到了那些女人面前,他其实又是非常正经、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腼腆的。在
他的写字间里,从来不聘女管事或女账房先生。他不允许。有事招呼女佣,也总是
一本正经,三语两言就把对方打发了,从来不会嘻皮笑脸,更不要说动手动脚。有
一件事最能说明这问题。忆萱早就觉出,易门暗中喜欢稍稍年轻一点、又稍稍胖一
点的女人。马路对过福开森锅炉厂的老板娘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这位老板娘上下三
轮车总喜欢把旗袍撩得高高的,露出藕节似一段肥白的小腿;上身那件荷绿色的勾
花毛令开衫,总难以裹住她棉胎似丰软又厚实高突的胸部。而且走起路来,常常连
鞋襻也不扣。真能把人引得遐想连翩。有一向,连着几个夜里,易门都逼忆萱反复
学这个小老板娘一面上三轮车,一面懒洋洋地反转手去扣旗袍钮扣的浪荡样子。但
一旦真的从这位小老板娘身边擦肩走过,经易门却又连看都不屑于看她一眼。这个
“不屑于”,是真发自内心的,不是假装出来的,更不是那种自虐状态下的强制。
当然,非常了解经易门的赵忆萱早就觉察出,这一霎那,经易门的神情不是一点都
没有变化。这时,他会突然变得非常紧张,眼神越发锐利,同样瘦高的肩背会变得
更加耸突;走过去两三步后,他还会突然停住,定定地不动声色地(但绝不回头张
望)呆站个一两秒钟。“他为什么要直不愣登地呆这一两秒钟?”赵忆萱讲不清。
恐怕连经易门自己也讲不清。
……但有一点是讲得清楚的:经易门从没让忆萱为他学过谭家的女人。任何一
个女人,不管她姓谭还是不姓谭,只要她是谭家门里的,甚至不在谭家门里,但只
要是跟谭家有那么一点点亲戚关系的,他都没有让忆萱学过。从来没有过。
那天在通海地区拘留所的提审室里,趁吃中午饭的空隙时间,我问过谭宗三,
当年你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固执地除去经易门?
当时谭宗三正默默地用着他那份十分简单的“狱饭”,显然没想到我会在这种
场合向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便放下那把手工敲打出来的铜皮小勺,稍稍地愣了一
下,并下意识地掏出一块不太干净的手帕,在自己那两个依然尖尖薄薄的嘴角上习
惯性地按拭了两下,疑询地反问:“起诉书里……我的罪行……又……又加上了这
一条?”我笑道:“没有。起诉书里没这一条。”
他轻轻地“呵”了一下,又拿起那把做得相当粗糙的小勺子,低头默坐了一会
儿。很显然,我的提问骤然间在他心里勾起了一些相当复杂的回忆。相当复杂的心
绪。尔后他苦笑着问道:“这段历史……政府也要追查?”“别紧张。我只是随便
问问。跟政府不搭界。完全不搭界。”我笑着给他倒了一杯水。白开水。他立即折
了折上身,并伸出手,很得体地做了一个优雅的谦让动作,以表示自己的感激和礼
貌。
哦哦,谭家的三少爷。三先生。你这个英国的“留学生”。真是什么时候都丢
不开你这“绅士”习气。
又是一小段令人稍有些尴尬的沉默。也许现场的气氛向他证实,我的确在等着
他的回答。需要这个回答。于是他再一次放下那把铜勺,眉间淡淡地掠过了一丝自
嘲的微笑,轻轻地答道:“其实……理由很简单……我就是……就是……一直非常
怕这个姓经的家伙……”
“你……你怕他?笑话。”
“不。不是笑话。”他突然抬起头,用他那种特有的真挚,很诚恳地补充道。
43
那天,送走许家两姐妹,黄克莹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通”“通”两声,迫
不及待地踢掉脚上的高跟皮鞋(皮鞋到底飞到哪个角落里去了,也全然不顾),一
把抱起因为已在一旁被“怠慢”了好几个钟头而撅着小嘴在生闷气的女儿,滚到大
床上,哈哈哈哈地疯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真的大兴奋了,换一种几十年后风行上海
的口头语来讲,就是:“勿要太开心哦!”她完全没有想到,只不过短短几天,事
情的变幅会有这么大。变速这么快。整件事一下子变得对自己那么有利,好像冥冥
之中有人专门为她做好了铺垫,在帮她撑顺风船。
“真的要走运了?”她紧紧搂住女儿,不知该去问谁,该向谁去追讨答案;却
又禁不住自己的心在一阵阵痉挛。一阵阵酸涩。
44
四姨太许同梅对黄克莹说,侬跟我们谭家这位小叔子要好,不是一大两天了。
是(口伐)?不要赖。我手里捏着一大把证据哩。要不要我从头讲起?你们两是在小
张岛侬那位远房姑妈家认得的。对(口伐)?那天侬姑妈借口姑夫觅着几块“鸡血黄”,
备了几桌酒菜,专门派小汽艇,把镇上的一帮“狐朋狗友”请到公馆里赏石。侬姑
妈的拿手好戏是“酒戗虾”。战好的河虾,原只原样,像用青玉雕出来的一样碧净
端庄。她知道我们谭家这位小叔子喜欢吃、还是吃这种醉虾的一把好手。把一只蘸
过一点姜末醋汁、又稍稍撒过一点点胡椒粉的戗虾嫌到嘴巴里,轻轻一抿,再用舌
头尖轻轻一剔,肉和壳就分离了开来。壳吐到筷子尖上,往一只粉彩五寸空盘子上
一放,不用整理,仍旧是一只虾。原只原样。活鲜鲜的好像还会蹦跳。那天,侬姑
夫还把一双“察刮里全新”的军用长统皮靴送给了阿拉这位三叔。侬这位远房姑夫
喜欢这种小东西。啥奥地利的骨柄小刀啦。啥老毛子的铜茶炊啦。啥印度的放咖喱
粉的水晶小瓶啦。马达加斯加的椰子壳啦。从英国老皇帝的王宫里偷出来的髹金堆
花油画镜框啦。清季大内哪位太监用过的铜边老花眼镜啦。以至于南通城里的名妓
柳翠杨用过的痰盂罐啦等等等等。我没有讲错(口伐)?据说,这双皮靴是意大利警
督托尼先生来参观侬姑夫的这座监牢时,送把侬姑夫的。同时还送了一部小型的电
影放映机。那天吃过饭,就用这部放映机给参加“派对”的客人放了一部百老汇的
歌舞片。是叫“雨中俄亥俄”,还是叫“雾中俄亥俄”,我有点记不大清楚了。不
去管它是雨还是雾,反正有个“俄亥俄”。对(口伐)?反正那天的聚会,赏石是假,
为了把侬介绍给盛桥镇木堡港几位大好佬是真。再讲得仔细一点,把侬介绍给那几
位大好佬是假,想把侬介绍给我这位三叔谭宗三,才是侬那位姑妈那天挖空心思的
真正用意。宗三先生还没家室,侬呢,正巧刚刚离过婚。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侬
姑妈的如意算盘打得真是再称心也没有了。
许同梅站起来,踩着那嘎吱嘎吱作响的旧地板,在小小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又
继续说下去。那天聚会过后,我那位小叔子就把侬和侬的女儿请到他开的那家小旅
馆里去住了。这样住了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侬又突然搬回了牙科诊所。这里的
原因,真叫我们这些局外人搞不灵清。他待侬老好的。从来也没有吃过侬“豆腐”。
一天三顿饭,他都让饭师傅做好了送到侬房间里。还专门雇了个娘姨来帮侬带侬的
这位小千金。他不收侬房钱,不收侬饭钱。他专门派人到上海为侬女儿买玩具。有
一次侬女儿发高烧,他发电报,让我的男人谭雪俦专门派艘船来把侬女儿送到上海
看急诊。侬晓得这一个来回,要用掉谭家多少钞票?他心痛(口伐)?不。他一心只
想讨好侬。用多少钞票也不在乎。在这种情况下,侬居然不领情,犟头倔脑地一定
要搬出来。的确叫我伲弄不灵清。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