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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陈德隆因为和会中的主脑人吵了架,一连三天都躺在情妇的家里不出来。第四
天的中饭时,他足足喝了三斤半酒,听说会中又到了一个新从县里下来的人,又有
一桩事情瞒他了,他才跑出去。
米酒把他的心火燃烧得炽腾起来。他走一步歪一下地向会中奔驰着。他的脑子
里装满了那红鼻子会长的敌意的笑容,和那副会长的骇人的,星一般的眼睛。他有
心要和他们抬杠。他觉得他们这些人都很瞧不起他,事事都瞒他,而不将他当成自
家亲人一般地看待。尤其是副会长的那特别为他们面装成的一副冰凉的面孔,深深
地激怒了他那倔强、凶猛的,牛性的内心!
在经过自己的家门时,他停了一下,吩咐了老婆晚饭时多做一些米。他是打算
去和会中人吵一阵就回来的。不是要寻他们的差处,而是发泄自家的心中的愤火!
有十来个人挤在会场中。当长工出身的红鼻子的老会长,正用一根小竹鞭向人
们挥扬着,说着一些听不分明的,时髦的口语。副会长和另一个陌生的,蓄短胡须
的人,在写着一张什么东西的字单。
陈德隆冲到他们的面前了。他故意摆摇他的身子,象一头淘气的、发了疯的蛮
牛似地撞到人丛中去!环睁的螃蟹形的眼睛,先向旁人打望了,就开始大声、无礼
的喧闹起来:
“会长!什么事情啦,丢开我?”
老会长微微地皱下眉头不理他,手中的竹鞭子更加有力地挥扬着。他好象并不
曾听见陈德隆的声音似的。又接连地说下去了:
“……总之,总会花钱,费力,……都是为的我们种田人自己;我们去当两个
月兵,就应该尽些心思,尽些力!……”
陈德隆气起来。他蹒跚地冲过去,夺着老会长的竹鞭,他几乎要打着他的鼻梁
了。
“是装聋吗?聋子吗?……你不会听见我的声音?……”
老会长的鼻子火一般地燃烧起来!他战声地,咬着牙关地啤他一口——
“你这瘟神!你,你……又来瞎缠么?……”
“怎么是瞎缠呢?我来寻着你们,就因为你们的心不公平,你们什么事情都瞒
着我了!……”
“瞒你?”老会长浑身战着,他使力地抽出来他的小竹鞭子,挡着陈德隆的胸
襟。“你能做什么东西吗?今天这里招兵,你能当兵吗?你能离开野婆娘吗?……”
“能!”陈德隆顽强地叫着,“只要你们都不瞒着,我是什么都能做的!……”
“打人,喝酒,摸骨牌,……什么都能做的!”副会长冷声地笑着。他的那一
双大的唬人的眼睛,就象魔渊似地吸住了陈德隆的全身。
陈德隆跳起来了!他奔到副会长的跟前,拳头高高地抬着,他就象一下子要击
坏他的对方的头颅似的。他的声音带着沙了:
“我要挖出你那双漂亮的眼睛来的,你瞧不起老子!不打人,不喝酒,不摸牌!
都能行吗?行吗?——”
人们使力地解开他们。那另一个陌生的,蓄短胡须的人匆匆地跑来拉着陈德隆
的手,向他温和地说:
“朋友,你不要生气啦!行的!……你要愿意,明天就同我们到总会中当兵去!
只要你能不喝酒,不摸牌,那都行的啦!……”
陈德隆的怒火愈加上升起来!他瞅瞅这陌生的人一眼。他并没有问明白去当什
么兵,就茫然地答应着。顽强,好胜,拥着他那一颗虚荣的,粗暴的内心!他很有
一股蛮牛的性子,他很可以给你犁地,耕田,而你不能将他鞭挞,尤其是不能违拗
他的个性而欺侮他!……
当他的名字被写上那张白白的纸单的时候,他还狠狠地骄矜了一下。他盯着那
些有意瞧不起他的人们,他的眼睛更加圆睁着,那就象已经报复了一桩不可解脱的
深仇似的。他的心里想:“你们,妈妈的!嘿嘿!瞧瞧老子吧!……你们能算什么
东西呢?……”
四
太阳走了,黑夜象巨魔似的,张口吞蚀着那莽苍苍的黄昏。在小窗的外边,有
无数种失意的秋虫的悲哀的呜咽。
梅春姐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失神地凝注着那些冰凉了的菜和饭。一盏小洋油
灯在她的面前轻盈地摇晃着。她并不一定是等丈夫回来,也不觉得自家的饥饿。在
她的脑际里,却盘桓着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摇摇不定的想头。这想头,就象目前
的那盏小洋油灯般地摇摇不定。不是哀愁,也不是欢喜。……
她懒洋洋地站起来,估量丈夫不会再回来了,便把小桌上不曾吃过的菜和饭收
拾着,用一块破布头揩了一揩。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的:是夜,一个漫漫的,深长的夜!一个孤零零的,好象永
远也得不到光明的,少妇的凄凉的夜!……
窗外的虫声更加呜咽得悲哀了,它们是有意唤起人们去给它们一把同情的眼泪
的。
梅春姐又慢慢地靠近着小窗,荒原迎给她一阵冰凉般的寒气!那摇摇不定的,
错乱的想头,使她无聊地向四周打望了一下:一切都和平常一样的。只不过是那班
浮荡儿没有闲功夫再来唱情歌了,只不过是在大庙那边多了些花色的灯光的闪烁!
她微微地把头仰向上方:一块碧蓝色的夜天把清静的、渺茫的世界包罗了。一
个弯腰形的,破铜钱般的月亮在云围中爬动着;在它的四面,环绕着一些不可数出
的,翡翠也似的星光。
北斗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两颗最大的上面长着一些睫毛。一个微红的,
丰润的,带笑的面容,在那上方浮动!……
梅春姐深深地吃了一惊——象白天在草场般地吃了一惊!她觉得一阵迅速的,
频频的,可以听得出来的心脏底跳动!她把头儿慢慢地低下来!……在后方,突然
地,一个沉重的,有力的破门声音,又将她惊震了!……
丈夫陈德隆的一双螃蟹形的眼睛现了出来。他的面孔微微地带点怒容,刚强而
抑郁!他似乎并不曾喝酒,态度也比较平常缓和了些。
“你还不曾睡啦!”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梅春姐的肩头,琐着眉毛地说,“明天
我要上街了!”
梅春姐痴呆了好一会功夫。好象有一件什么秘密的私情给丈夫窥破了似的,她
的全身轻轻地战着!……一直等她发现了丈夫并没有注意她,而且反比平常和善了
些时,才又迟迟地回复道:
“我——是等你啦!……上街?做什么东西呢?……”
“不做什么东西!……去当兵,赌气!……要两个多月才回来!……”
丈夫是真正地没有注意她。他伸手从床上摊开来一张薄薄的被子,他连连地说:
他是今天又和会里的人吵了的,所以才赌气地同总会中人当兵去。吃苦,他也得去
拚拚来的!……他叫梅春姐早些陪他睡了,明天好同他收拾一些随便的行囊,就同
他们当兵去。
梅春姐是等他睡过之后,又站了好久好久,才吹灯上床的。她好象并不曾听见
丈夫的话,她是深深地憎恨了这无情的,冷酷的,粗野的丈夫。当夜深时,她本分
地给他蹂躏了她的身子之后,她的心里会忽然生出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希奇的
反响来:“为什么呢?我要这样永远受着他的折磨呢?我,我,……”这种反响愈
来愈严厉,愈来愈把她的心弄得不安起来!
她频频地向黑暗中凝眸着;那一双星一般,长着长长睫毛的眼睛,便又轻轻地,
悄悄地,在她的面前浮动起来了。她想:“真是希奇!虽然只一回平常的见面,但
那个人实在象在哪里见过来的!……”不过,随时她又:“唉!我为什么要想这些
事情呢?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事情呢?唉!唉!……实在地,那双鬼眼睛真在哪里见
过来的!”
她向黑暗里小心地,战动地望望那睡得同猪一般的丈夫。忽然,她又被另一种
可怕的想头牵连着。丈夫的那把磨得放亮了的梭镖,好象一道冷冰冰的电光似的,
只在她的面前不住地摇晃,一双环睁的螃蟹形的眼睛,火一般地向她燃烧着!……
在耳边,四公公和李六伯伯们的频频的赞叹声又起来了:“好一个贤德的妇人
啊!……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梅春姐是怎样地觉得她的心在慢慢地裂开!裂成了两边,四块!裂成了许多许
多的碎片!……
她悲哀地,沉痛地又合上她的眼睛。她深沉地想了:她还是要保持那过往的光
荣的。她不能让这些无聊的,漆一般的想头把她的洁白的身名涂坏。在无论怎样的
情形之下,不管那双眼睛是如何撩人,她还是决心不再和他碰头的为妙。
五
事情是往往要出人意料之外的。
譬如说:一头耗子想要躲避一只猎,它是一定要想尽它的方法的。或者是终天
守在洞里。或者打听到猫不在家时才出去,或者是老远地听到猫来了就逃!……在
耗子本身看来,这也许是一种比较安全的方法吧。但,不对;我们却常常可以看到
一个耗子被抓到猫的口中。不仅是不能躲避,就是连怎样才会被抓到猫口中的,它
都不知道。
梅春姐就正是一头这样的耗子,湖里湖涂地被抓到猫的口中。
她想是想得很好的。当丈夫叮咛了她一番匆匆离家之后,她就终天关在家里不
出门。牛在家中饮,鸡在家中喂,……连菜园,连上村下村的邻舍都不轻跨一步,
这总该不会遇见那双撩人的眼睛吧!——她自己想——但,不对!事情是往往要出
人意料之外的。水缸中没有水了,她得上湖滨去挑水来;引火柴烧完了,她得上草
场拖草去;夜晚鸡没有回笼,她得去寻鸡;牛粪堆满了牛栏,她得将它倾到外面的
肥料沟中去!……
这一些琐细的事物,总象苍蝇叮食物似地叮着梅春姐,要摆也摆脱不开。做完
一件又来一件,而且,每一件事都是要跑到外面去才做得成功的。一跑出去,她就
常常要遇见那个鬼人,那一双只有鬼才有的撩人的眼睛!……
梅春姐会因此而感到沉重的不安。越不安事情就越多,事情越多就越要跑出去,
越要跑出去就越要遇见那一个鬼人和那一双鬼眼。
谁知道呢?那一个鬼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