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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了,他们都说:无论如何,明天的早晨一定有!明天,今天十二,明天十三……嘿嘿,张先生!只要过了今天一夜,明天就好了。明天,我带依一道到校董先生家里去催好吗?……嗳嗳,张先生,我看……嗳,依为啥体还生气呢?假如侬嫂子……嘿嘿……娄,我这里还有三四只角子,……张先生,嘿嘿……侬看——翁先生伊还呒没生气呢!”想起了老婆和孩子们,张先生的眼泪似乎欲滴到肉丝炒面的盘子上了。要不是挂记着可怜的孩子们的肚皮实在饿得紧时,他情愿牺牲这三四只角子,同校长先生大打一架。翁先生慢慢地将一盘炒面吃了净净光光,然后才站起来说:“校长先生,依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吧,钱——到底啥时光有?不要再者骗我们明天明天的。我们都苦来西①,都靠这些铜钱吃饭!娄,今天张先生的家里就有老婆孩子们在等着伊要饭吃……假如……加以,加以……”①沪语:意即苦得很。“得啦!翁先生,明天,无论如何有了,决不骗侬的。娄,校董先生们通统对我说过了,我为啥体还骗侬呢?真的,只要过了今天夜里厢几个钟头就有了。翁先生,张先生,嘿嘿……来呀!娄,娄,再来喝两杯老白酒吧,这酒的味儿真不差呀!嘿嘿……娄,当年孙中山先生在上海的时候,就最欢喜喝这酒了!那时候我还交关年轻啦。还有,还有……娄,那时候……”张先生估量校长先生又要说他那千遍一例的老故事了,便首先站了起来,偷偷地藏着两只双银角子,匆匆忙忙地说:“我实在再不能陪侬喝酒了,校长先生,请侬帮帮忙救救我们吧!明天要再不给我们,我们通统要饿死了……”“得啦!张先生,明天一定有的——一定的。”翁先生也跟着站了起来:“好吧,校长先生,我们就再等到依明天吧!”“得啦,翁先生,明天一定的了——一定的……你们都不再喝一杯酒去吗?……”两个人急忙忙地走到小酒店的外面,时钟已经轻轻的敲过十一下了。迎面吹来了一阵深秋的刺骨的寒风,使他们一同打了一个大大的冷噤。“张先生,明天再见吧!”翁先生在一条小弄堂口前轻轻地说。“对啦,明天再见吧!翁先生。”时间,虽然很有点象老牛的步伐似地,但也终于在一分一分地磨过去。明天——明天又来了……1936年5月19日作于病中。
湖上
湖上晚饭后,那个姓王的混名叫做“老耗子”的同事,又用狡猾的方法,将我骗到了洞庭湖边。他是一个非常乐天的,放荡的人物。虽然还不到四十岁,却已留着两撇细细的胡子了。他的眼睛老是眯眯地笑着的。他的眉毛上,长着一颗大的,亮晶晶的红痣。他那喜欢说谎的小嘴巴,被压在那宽大的诚实的鼻梁和细胡子之下,是显得非常的滑稽和不相称的。他一天到晚,总是向人家打趣着,谎骗着。尤其是逗弄着每一个比较诚实和规矩的同事,出去受窘和上当,那是差不多成为他每天唯一的取乐的工作了。他对我,也完全采一种玩笑的态度。他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子,而只叫“小虫子”,或者是“没有经过世故的娃娃”。“喂!出去玩吧,小虫子,”一下办公厅,他常常这样的向我叫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用功呢?你真是一个——没有经过世故的娃娃呀!……来,走吧,‘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年忧’,你大概又在这里努力你的万里前程了罢,你要知道——世界上是没有一千岁的人的呀!何不及时行行乐呢!……小虫子!‘今朝有酒今朝醉’啦!……”于是他接着唱着他那永远不成腔调的京戏:“叹人生……世间……名利牵!抛父母……别妻子……远离……故……园!……”今天,他又用了同样的论调,强迫着将我的书抛掉了。并且还拉着我到湖上,他说是同去参观一个渔夫们的奇怪的结婚礼。我明明地知道他又在说谎了。但我毕竟还是跟了他去,因为我很想知道他到底要和我开一个怎样的玩笑。黄昏的洞庭湖上的美丽,是很难用笔墨形容得出来的。尤其是在这秋尽冬初的时候,湖水差不多完全摆脱了夏季的浑浊,澄清得成为一片碧绿了。轻软的,光滑的波涛,连连地,合拍地抱吻着沙岸,而接着发出一种失望的叹息似的低语声。太阳已经完全沉没到遥遥的,无际涯的水平线之下了。留存着在天空中的,只是一些碎絮似的晚暇的裂片。红的,蓝的,紫玉色和金黑色的,这些彩色的光芒,反映到湖面上,就更使得那软滑的波涛美丽了。离开湖岸约半里路的寥花洲,不时有一阵阵雪片似的芦花,随风向岸边飘忽着。远帆逐渐地归来了,它们一个个地掠过蓼花洲,而开始前断着它们的帆索。人在这里,是很可以忘却他自身的存在的。我被老耗子拉着走着,我的心灵就仿佛生了翅膀似的,一下子活到那彩霞的天际里去了。我只顾贪婪地看着湖面,而完全忘记了那开玩笑的事情。当我们走近了一个比较干净的码头的时候,突然地,老耗子停住了。他用一只手遮着前额,静静地,安闲地,用他那眯眯的小眼睛,开始找寻着停泊在码头下的某一个船只。而这时候,天色是渐渐地昏暗起来了,似乎很难以分辨出那些船上的人的面目。那通统是一些旧式的,灵活的小划船。约莫有二十来只吧。它们并排地停泊着,因为给我看出来了那上面的某一种特殊的标志,我便突然地警觉过来了。老耗子放下他的手来,对我歪着头,装了一个会心的,讽刺的微笑。因为过份地厌恶的缘故,我便下死劲地对他啐了一口:“鬼东西呀,你为什么将我带到这地方来呢?”他只耸了一耸肩,便强着我走下第一级码头基石。并且附到我的耳边低低地说:“傻孩子,还早啦!……人家的新娘子还没有进屋呢。”“那末,到这里来又是找谁呢?……”“不做声,……”他命令地说,并且又拖着走下三四级基石了。我完全看出了他的诡计。我知道,在这时候,纵使要设法子逃脱,也是不可能的,丢丑的事情了。他将我的手膀挟得牢牢的,就象预先知道了我一定要溜开的那样。天色完全昏暗下来了。黑色的大的魔口,张开着吞蚀了一切。霞光也通统幻灭了,在那混沌的,模糊的天际,却又破绽出来了三四颗透亮的,绿眼睛似的星星。我暗自地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思,壮着胆子,跟着他走着。码头已经只剩六七级了,老耗子却仍然没有找着他的目的,于是,他便不得不叫了起来:“秀兰!……喂!——哪里啊!……”每一个小船上都有头伸出来了,并且立刻响来一阵杂乱的,锐利而且亲热的回叫:“客人!……补衣吧?”“格里啦——客人哩!”“我们的补得真好呢,客人!……”我的心跳起来了,一阵不能抑制的恶心和羞赧,便开始象火一般地燃烧着我那“没有经过世故的”双颊。老耗子似乎更加变得镇静了,因为还没有听到秀兰的回答,他便继续地叫着:“秀兰!……喂!……秀兰啦……”“这里!……王伯伯!……”一个清脆的,细小的声音,在远远的角角上回应着。一会儿,我们便掠过那些热烈的呼叫,摸着踏上一个摇摆得利害的小划船了。这船上有一股新鲜的,没漆的气味。很小,很象一个莲子船儿改造的。老耗子蹲在舱口上,向那里面的一个孩子问道:“妈妈呢,莲伢儿?”“妈妈上去了!……”上哪里去了呀?”那孩子打了一个喷嚏,没有回答。老耗子便连忙钻了进去,很熟识地刮着火柴,寻着一盏有罩子的小桐油灯燃着了。在一颗黄豆般大的,一跳一跳的火光之下,照出来了一个长发的,美丽的女孩子的面目。这孩子很小,很瘦,皮肤被湖风吹得略略带点黄褐色。但是她的脸相是端正的。她的嘴唇红得特别鲜艳,只要微微地笑一下,就有一对动人的酒靥,从她的两腮上现了出来。她的鼻子,高高的,尖尖的。她的眉毛就象用水笔描画出来的那样清秀。但是我却没有注意到:她的那一对有着长睫毛的,大大的,带着暗蓝色的眼睛,是完全看不见一切的。她斜斜地躺在那铺着线毯和白被子的,干净的舱板上,静静地倾听着我们的举动。我马上对这孩子怀着一种同情的,惋惜的心情了。“还有谁同来呀,王伯伯?”她带笑地,羞怯地说。“一个叔叔!……你的妈妈到底哪里去了呢?”老耗子又问了。“她说是找秋菊姑姑的,……我不晓得……她去得蛮久了!……”老耗子摸着胡子,想了一想,于是对我笑道:“你不会跑掉吗,小虫子?”“我为什么要跑呢?……”“好的,跑的不是好脚色。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寻她来!……但是,留意!你不要偷偷地溜掉呀!……要是给别的船上拖去吃了‘童子鸡’,那么,嘿嘿!……”他马上又装出了一个滑稽的,唱戏似的姿势:“山人就不管了——啊!……”我非常肯定地回答了他,因为我看破了这条诡计也没有什么大的了不得。而且那盲目的女孩子,又是那样可爱地引动了我的好奇心,我倒巴不得他快快地走上去,好让我有机会详细盘问一下这女孩子——关于他和她们往来的关系。晚风渐渐地吹大了。船身波动起来,就象小孩子睡摇篮那样地完全没有了把握。当老耗子上去之后,我便将那盏小桐油灯取下来放在舱板上,并且一面用背脊挡着风的来路,提防着将它拂灭了。那女孩子打了一个翻身,将面庞仰向着我,她似乎想对我说一句什么话,但是她只将嘴巴微微地颤了一下,现了一现那两个动人的酒靥,便又羞怯地停住了。她的那蒙俄的大眼睛,睁开了好几次,长睫毛闪动着就象蝴蝶的翅膀似的,可是她终于只感到一种痛苦的失望,因为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看见我。“你的妈妈常常上岸去吗?”我开始问她了。“嗳——这鬼婆子!”莲伢儿应着。“她就象野猫一样哩,一点良心都没得的!……嗳嗳,叔叔——你贵姓呀?”“我姓李……你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