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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故事很有趣,但是骇坏的不是我,倒是你自己。”
“我?”我矜持着说:“我告诉你的我有同故事里的男子一样的大胆。”
“好。”她冷静地说:“那么到徐家汇路的时候,我倒要试试你的胆子看。”
我怕了,我实在有点怕起来,我没有说什么,抽着烟默默的伴着她走。她似乎感到似的,安慰我说: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加害于你,也不会请吃牛粪。”
“加害于我,只要是你亲手加害的,我为什么不愿意接受?”
“真的么?”她回过头来,还是那样美丽,没有一点变幻。
“真的,我敢说。”我认真地说:“我终觉得伴你走这一条路是光荣的事。”
实在,她的美已经克服了我,无论她说话的态度与举动。她那时的确有权叫我死,但是假如她变成可怕的丑恶仍鬼相,我还是愿意死么?这个问题一时占了我的心灵。我说:
“为什么鬼要用丑恶可怕的鬼相来骇人呢?”
“这是人编的故事。”她说:“人终以为鬼是丑恶的,人终把吊死的溺死的死尸的样子来形容鬼的样子。”
“那么到底鬼是怎样呢,你终该知道得很详细了。”
“自然啦,我是鬼,怎么会不知道鬼事?”
“那么你为什么说你回头要现鬼招骇我呢?”
“可怕的鬼相一定是丑恶么?”
“没有美的东西是可怕的。”
“这因为你没有见过鬼,今夜你就会知道最美的东西也可以骇坏人。”
“但是我相信,至少我是不会被美所骇坏。”
“天下过份的事情都可以骇人的,太大的声音,太小的声音;太强的电光,太弱的磷火都可以骇坏人;所以太美的形壮同太丑恶的形状一样,都可以骇坏人。”
“你的话或者有理,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是美,美就在不能够过分,一过分就是不美。”
“但是可以美得过份。”她笑了。接着她同我谈到许多美学上的问题,话就谈远了。
她的博学与聪敏很使我惊奇,很可能的使我相信她是一个鬼,但是这个鬼也好像更不可怕了。
有一阵风,我打了一个寒噤,我问:
“你感到冷么?……”
“不,我走得很热。”
我忽然感到我应当称呼她什么呢?我问:
“我可以问你的姓名么?”
“鬼是没有姓名的。”
“那么叫我怎么称呼你呢?”
“你自然可以叫我鬼。”
“‘鬼’,我不愿意,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你是不是叫惯了人世间那些什么翠香,宝英,菊妹,黛玉一类的名字?所以一定要在不是人的上面也加一个名字,好像许多人把狗叫做约翰,把猫叫做曼丽,把亭子叫作滴翠,把山叫作天平,叫作天目,把自己的街屋叫作‘葛天山庄”卧云” 吐云’一样吗?这是太‘俗气’了。”
“那末我叫你‘神’好了,我想你份假使不是人,那么一定是神;假使是人;那么神是也可以代表你的高贵。”
“我的确是鬼,但鬼不见得不高贵,为什么你要把她看作这样低贱?我本来是鬼,为什么要叫‘神’呢。”她很愤怒地说,可是到此忽然一笑:“人,你究竟是一个凡人。”
我本来是凡人,所以我就默然了。
这时大家定得非常慢,好像是在散步,不是在走路,我眼睛望着天平线,她大概在看我,我不敢把视线同她锐利的眼光相碰,夜静得一片树叶子翻身都可听到,这样沉默了大概有十分钟。
“我想,你以后就叫我‘鬼’就是了。”
“鬼不是很多,怎么可以笼统叫你为‘鬼’呢?”
“那末人也不只你一个,我为什么要笼统叫你为‘人’呢?”
“所以呀!不过你叫我是你的自由。”
“我不相信叫人有自由的,在你们人的社会里,儿子叫爸爸不是必须叫爸爸吗?所以叫人也要一定合理的。”
“那么你的称呼法是合那一种理呢?”我争执的理论是退后一步了。
“因为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假如你也不认识第二个'鬼’,那么叫我‘鬼’ 岂不是很合理么?”
“好的,我听从你。”
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徐家汇路,算已是荒僻曲地方,我期待她的变幻,什么是美得可怕的形状呢?我等待降临到我的面前。
但是她好像忘了似的,再也没有提起,不知不觉我们到了斜土路,她叫我回家,我想送她到家她一定不肯,她说下去还有十几里地呢。
“你以为我怕再走十几里地么?”
“不,下去都是鬼域,于人是不方便的。”
“但是同你在一起,我愿意做鬼。”
“但是你是人。”
“我一定要送你到家。”
“我不许你送。”她站往了。
“那末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不,你一定要回去。”她目光锐利地注意着我,使我不敢对她凝视了。
我垂了头。
“回去,听我的话。回去。”
这是一句命令的语气,我感到一点威胁,这像是指挥百万大军的语气,是坚定的,诚恳的,充满了信仰与爱的语气,我想拿破仑一定也用这样的语气叫他的士兵为他赴死。
当我举起头向她看时,她的目光还在注视我,锐利中发着逼人的寒冷,嘴唇闭着,充满了坚决的意志,眉梢竖起来,像是二把小剑。
这样的面目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我怕,我感到一种怕惧。
“好的,我听从你,但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再会见你呢?”
“会见我?”
“是的,我必需会见你。”
“好,那么下一个月这样的月夜。”
“但是我不能等这样悠长的岁月。明天怎么样?”
“那么下星期第一个月夜。”
“但是……”
“下星期第一个月夜,就在这里。”
“可是……”
“好,就这样,现在你回去。”
我点点头。但是我把手中的一匣Era交给她说:
“留着这个吧。”没有注视她一眼我回头走了。
“谢谢你,再见!”她在背后说。
“下星期见。”我说着扬扬手,我没有回头看她,因为实在可怕。
美得可怕,是的,美得可怕。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这份可怕的美,与这个美得可怕的面容。
第二次相会,我们漫走了许多荒僻的地方,我回家已是天亮。
第三次的约会只指定日期地址,没有限定月夜;碰巧那天下雨,我去时以为她也许不会来,但她竟比我先在,我们就到霞飞路一家咖啡店去谈了一夜。
以后我们的约会大概三天一次,终在夜里,逢着有月亮,常在乡下漫走,逢着下雨或者阴天,终到咖啡店坐坐,日子一多,我们大家养成了习惯,风雪无阻,彼此从未失信。她从不许我送她到斜土路以西,更不用说是送她到家。
她善于走路,又健谈;假如说我到现在对于专门学问无成,而一直爱广泛地看点杂书,受她的影响是很深的,她真是渊博,从形而上学到形而下学,从天文到昆虫学,都好像懂一点。但是她始终说她是鬼,我也不再考究她的下落,鬼也好,人也好,现在终是我一个不能少的朋友。
这样的友谊一直没有断,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们这份友谊。在一年之中,我终有几十次请她到我寓所坐坐,她都拒绝了,虽然有时候简直在我门前走过;也终有几十次求她让我送她到家;她也都拒绝了。
一直到有一天。
那是夏夜。
星斗满天,流萤满野,我们在龙华附近漫走,忽然—阵狂风掀起,雷电交作,雨像倒一般的下来了。
平常她在有雨意的天时,终是预先御着雨衣,带着伞的,常常把伞交给我,她戴着我的帽子。可是那天雨实在突兀,夏天的衣裳又不是呢制的,所以一淋就透,要是冬天我终会把呢大衣覆在她身上,但那天我只穿一件竹布长衫,连帽子也没有戴,偏偏附近没有地方可以避雨,所以我们两个人都被雨浇得非常潦倒。
我非常沉默,一面跟着她走,一面只向附近了望,想寻一个避雨的所在。
前面有一个村落,但至少有十分钟的路,她正朝着这个村落走。雨越来越大,淋得我眼睛都张不开了,野地上蒸浮着烟雾,我寻不出更近的地方,所以只是默默的跟着她。
一进村落,她忽然站住了。用手拨她湿淋淋垂下的头发说:
“好,就到我家去避避雨吧。”
她立刻跑得很快,我紧紧地跟着,一转两转以后,她就用钥匙开一个狭窄的门,拉着我进去。穿过一个黑长的弄堂是楼梯,上了楼梯,是间大而空疏的房间,有两三个门,大概是通套间的,她没招呼一句就匆匆到远处左面一个门里进去了。
这间房布置得非常古怪,家具都是红木的,床极大,深黑色的圆顶帐子,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在用。但是我没有走近去看,因为那半间房间是铺着讲究的地毡,我全身湿淋淋的,很怕把它弄脏;墙上挂着一二幅中西的画幅,靠着她进去的门前面,有一架钢琴同一只梵和林。一只红木的书架就在我附近,再过去是一张小圆桌同几张沙发,右边的一扇门开着,我走过去张望,知道是一间书房,四壁都是图书。当中有一张写字台同三张沙发。……
她忽然出来了,穿着白绸的睡衣,拖着白缎的拖鞋,头上也包着一块白绸,这启示了她无限的光明。她一面走过来,一面说:
“啊,全身都湿了!人,你快去换换衣服吧。”
“我又没有带衣服。”
“在里面,我已经为你预备好了。”
“啊,那好极了。”我一面说着,一面向着她出来的门走进去。那是一间很大的普通的浴室,一半被围屏拦去,从外面可以看到屏后墙上的两个门框,但是我没有转到屏后去窥探。有一套男装小衫裤放在椅上,椅背上搭着一条干净的大毛巾,一双男人用的拖鞋放在地上,我揩干了头发同身子,换上了衣裳,虽然觉得稍微短 —点;但还可穿,最后我踏着拖鞋出来。心里挂着一种很不舒服,不知是妒嫉还是什么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