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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再弄脏了我的手,这总可以吧,茅舍紫竹园,种菜读文章,不像你还年轻,我老啦,这辈子就这样交代了。”陆对他这样说。
陆住的当然并非茅舍,而是一楝外面看来并不起眼的砖瓦房,不登上煤云後的山岗看不见。陆领了一笔老干部退休安置费,自己设计监工,当地农民盖的。屋内是青石板地面,卧室里有一块石板可以掀开,是个暗道的入口,通到溪流边的小柴屋里,溪流那边便是松林。陆总算保全了自己,也还随时想到可能的暗算,这也是他毕生的经验吧?
堂屋的墙脚嵌的是一块残碑,从山顶上的破庙废墟里叫农民抬来的,字迹残缺不全,大致可以读出建庙的那和尚的身世和心迹:一位落魄秀才参加了长毛造反,那大平天国也是企图在地上建立个乌托邦,内哄与残杀导至失败,之後出家在此。卧室里堆了不少书,有当时内部出版供党内高干参考的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自述》和三卷本的《戴高乐将军回忆录》,也有线装的《本草纲要》,不知是那年间的版本,还有刚重新再版的古诗词。
“想写点甚麽,题目倒是有了,《山中人日志》,这题目怎弯.就不知能不能写出来,”陆说。
他和陆都笑了,这份默契就是他同陆的交情,那些年所以得到陆庇护的缘故吧。
“去弄几个菜来下酒!”
陆例并非吃素,领他去煤矿的食堂。山岗下竖起的电动绞车架是煤井出口,有好几排工房。正是傍晚下工的时候,竹棚子盖的大食堂里,矿工们都拿著大碗在打菜饭的窗口排队,陆进伙房去了。突然有个女声叫:“老师!”
排在一身煤灰的汉子们当中一个转过身来的年轻女人,他立刻认出来是他学生孙惠蓉!穿的农妇的大褂子,可那眉眼娇美的模样却还未变,只不过脸盘和身上都变得浑圆了,那麽高兴迎上前来。
“你怎麽在这里?”
他也止不住惊宣口,刚要上前,陆从伙房里出来了,推了他肩膀一把,命令道:「走!”
他不由自主听从了,也因为以前”直在陆的庇护下,也成了习惯。可他还是回过头来,看了这姑娘一眼,那明显的慌张失措失望和屈辱尽在那双变得更加深黑的眼睛里,嘴微微开张,喃呐想要说甚麽,却没说出来,依然愣在排队拿碗的汉子们之外,人都在看她。
“别理她,这婊子跟谁都睡,弄得这矿上动刀子打架!一
陆在他身边低声说道。他心还没平息下来,勉强跟上陆的脚步,就听陆说:
“一到月初开支,这也更有两个钱就往她屋里去了,弄得村里的女人又骂又闹。这会在矿上看广播站呢,沾不得她,你要同她再多讲上两句,她就卖骚,人还以为你也沾过,脱不了身的—.”
半个多小时後,陆摆上了碗筷,倒上酒—食堂的厨子来了,从带盖子的篮子里端出一盘盘还热的炒菜。他无心喝酒,深深後悔没站住同孙惠蓉说上话,可又能说甚麽呢?
你同她般若两个世界,尽管你那世界也一样乾净不了,而她就在这煤坑里水远也不可能爬出来。她忘了同你隔开的距离,忘了她的遭遇,忘了她在当地人眼里那暗娼的身分,还把你当做老师,她并非是向你求援,可能压根儿也没再想过改变地的处境,刹时泛起的一片天真,那女孩时朦胧的锺情,欢竟口而忘乎所以,即刻当头棒喝,这对她的伤害令你触痛,久久不能原谅你这软弱。
夜里躺在陆的那有暗道的房里,听著窗後淙淙流水和一阵阵掠过松林的风涛。他第二天一早过的河,赶到镇上搭早班车回了县城。
你拍过孙惠蓉的照片,你帮她化的妆,抹过口红,那还是她到生产队落户之前,国庆节学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时照的,她唱的是革命样板戏中同日伪匪军周旋的女英雄阿庆嫂,也是县教育局发下来的教学大纲中规定的,学生的音乐课都得学唱,她嗓子最好。如今她是不是有男人了,还是仍在农民集体经营的那煤髻子当暗娼卖淫,就无从知道了。你离开这国家之後,当局查封你在北京的那套住房时,这些照片也连同你的童日籍和手稿都顺带没受了。
你离开中国之前,你当年教过的另一个学生,大学毕业已经工作了,出差去北京时看望过你。你问起这陆书记,他说过世了。你问怎么会死的?病死得吧,他说也是听说。
你後来做过一个梦,这镇子不是那样屋挨屋,簇拥在一条小街和几条小巷里,而是非常荒凉,零零散散稀稀落落拉得很开。那学校在一个山岗上,门窗都敞开空荡荡的。你去找陆,他家也像个村舍,孤零零周围没有别的人家,门上挂的把铁锁。那是下午时分,斜阳照”澄黄的土墙上,你不知如何是好,你好像是找他想办法帮你离开这里,你不肯终生老死在那空荡荡的学校里。他们叫你看守这学校,没完没了改许多作业本子,你没有时间抬头想一”自己的事情,而你究竟要想甚么也不清楚。你就站在土墙前,看著那把挂在门上的铁锁,听见风声起於你身後深秋收割过只留下禾茬子的稻田……
53
他平生第一次如此接近看到了这位伟人,是在天安门广场上,在故宫与前门的中线,人民英雄记念碑背後,用密集的钢筋水泥浇注据说可以防氢弹和九级地震刚落成的陵墓里。那水晶棺里,毛的头颅确实很大,显然也肿胀了,虽浓妆涂抹还是看得出来。他在五公尺外,排在队列里,经过的时间只能两至三秒钟,心中的话尚来不及形成。
他觉得有点话要对老人家说,当然不对水晶棺里作为人民领袖的尸体,而是对那个只套件浴衣的毛,至於是同哪位女友刚从床上起来,或是从游泳池里出来,这并不重要,一个如此伟大的领袖有诸多女友,也无可厚非。他只是想同脱下统帅的军装,除去领袖面具的这位老人家说:您作为一个人活得够充分了,而且不能不说极有个性,可说真是个超人,您主宰中国成功了,幽灵至今仍然笼罩十多亿中国人,影响之大甚至遍及世界,这也不必否认。您可以随意扼杀人,这就是他要说的,但不可以要一个人非说您的话不可,这就是他想要告诉毛的。
他还想说,历史可以淡忘,而他当时不得不说毛规定的话,因此,他对毛的这种个人的憎恶却无法消除。之後,他对自己说,只要毛还作为领袖帝王上帝供奉的时候,那国家他再也不会回去。他逐渐明确的是:一个人的内心是不可以由另一个人征服的,除非这人自己认可。
他最终要说的是,可以扼杀一个人,但一个人那怕再脆弱,可人的尊严不可以扼杀,人所以为人,就有这麽点自尊不可以泯灭。人尽管活得像条虫,但是否知道虫也有虫的尊严,虫在踩死捻死之前装死挣扎逃窜以求自救,而虫之为虫的尊严却踩不死。杀人如草芥,可曾见过草芥在刀下求饶的?人不如草芥,可他要证明的是人除了性命还有尊严。如果无法维护做人的这点尊严,要不被杀又不自杀,倘若还不肯死掉,便只有逃亡。尊严是对於存在的意识,这便是脆弱的个人力量所在,要存在的意识泯灭了,这存在也形同死亡。
算了吧,这些屁话,但他正是为这些屁话而支撑下来。如今,他终於能公然对毛说出这话的时候,老人家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这话他也只能对毛的鬼魂或是阴影说说罢了。
毛穿的一身浴衣,就算从游泳池里出来的吧,个子很高,肚皮肥大,声音挺尖,有点像女声,湖南口音重,但面容慈祥,如同天安门城头那永不改变的巨幅油画像上那样,看上去是个很和蔼的人。宣口欢抽菸,一支接一支,牙都抽黑了,抽的是特制的熊猫牌香菸,香味扑鼻。毛爱好味道浓厚的食物,比如辣椒和肥肉,这一点他医生的回忆录总不至於胡编。
“朋友,”毛说。毛有时对人称朋友而不都叫同志,也有许多年纪轻轻的女友,他当然不在此列。男人够得上毛也称作朋友的,国人中有林彪,後来说是外逃坠落在蒙古的温都尔汗,党的文件破例公布了飞机残骸的照片;外国人则有尼克松,毛同他侃侃而谈,一谈就三个小时,那时候都快八十的人了还谈笑生风,尽管靠打的针药支撑,可连基辛格这样聪明的犹太人都很钦佩,虽然说不上崇拜。
毛说朋友,肯定不是对他而言,可他还是不上前,想问的是:
您老是不是真相信马克思的共产主义,那理想国?还是用来作个幌子?这问题问得不免天真,也因为还在当时,之後他是不会再问了。
“全世界一百多个党,大多数的党不信马列主义了”,毛这话是文革初期给夫人江青的信中说的,那信显然也是写给全党的,未必是夫妻间的私房话,後来党居然作为清除当了寡妇的毛夫人的根据,向全民公布了。
他当时宁愿想!毛既这麽说大抵还是信的,那么,老人家要缔造的就是这样一个地上的天国?如果不算地狱的话,这也是他当时想问的。
“一个初级阶段,”毛说。
那么您这高级阶段甚麽时候能到来呢?他恭恭敬敬请教。
“七八年又来一次—”毛在给夫人的信中就这样写道。“这次文化大革命,就是一次认真的演习。”老人家接上一支於,停了”下,又写道,“而且在七八年以後,还要有一次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尔後还要有多次扫除。”写完,笑了,露出一口黑牙。据毛的医生的回忆录中透露,一天三包,而且从不用牙刷刷牙,毛晚年接见外国来宾的新闻影片中也相当明显。
老人家真是个伟大的战略家!把国人和世界上许多人都骗了,这也是他想说的话。
毛皱了下眉头。
他连忙说,您的敌人都败在您手下,您这一生可是百战百胜。
“不要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我是准备跌得粉碎的。那也没甚麽要紧,物质不灭,不过粉碎吧了。”党公布毛的那封已不算机密的家信中就这麽写道。
粉碎的不过是您大大!您老人家依然无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