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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精选集-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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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目前人人自称的自由诗而言,也不是完全自由的,因为至少还得分行,以示有别于散文。然则分行就是一种“矩”了。可是多少作者恐怕从不锻炼自己,所以也就随便分行,随便回行,果真是“随心所欲”,却不断在“逾矩”。我与诗,是从二十年代的格律诗入手,自我锻炼的“矩”,乃是古典的近体与英诗的quatrain等体。这些当然都是限制,正如水之于泳,气之于飞,也都是限制,但自由也从其中得来。水,是阻力也是浮力,为溺为泳,只看你如何运用而已。回顾我四十年写诗的发展,是先接受格律的锻炼,然后跳出格律,跳出古人的格律而成就自己的格律。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正是自由而不混乱之意,也正是我在诗艺上努力的方向。

来高雄两年半,只写了四十四首诗,其中写垦丁景物的十九首小品,我只算它一整首。今年年底,我大概会收集这一时期的作品,出一本最新的诗集。目前我希望能多写下列这几种诗:第一是长篇的叙事诗;第二是分段而整齐的格律诗,尤其是深入浅出可以谱歌的那种;第三是组诗,例如以金木水火土的五行来分写一个大主题。

来高雄后所写的抒情散文也已有十三篇,今年可以继《记忆像铁轨一样长》之后,再出一本散文集了。这些散文里,游记占了十篇,国外与国内各半,显示我在这种文体上近作的趋势。二十年前我写散文,论风格则飞扬跋扈,意气自雄;论技巧则触须奋张,笔势纵横,富于实验的精神。那时我自信又自豪,幻觉风雷就在掌中,自有一股沛然的动力扶我前进,不可止息。目前那动力已缓了下来,长而紧张快而回旋的句法转趋于自然与从容,主观强烈的自传性也渐渐淡下来,转向客观的叙事。

我觉得,今日的散文家大致上各有所长,或偏于感性,或偏于知性,或经营淡味,或铺张浓情,除三两例外,却少见众体兼擅的全才。有些名家守住五四早期的格局,还在斤斤计较所谓散文的纯粹性,恐怕是不知开拓与变通吧。创作之道,我向往于兼容并包的弹性,认为非如此不足以超越僵化与窄化。动不动就说这是诗的写法,那又是小说的笔路,不纯了啊!若是坚持如此的洁癖,那《古文观止》里的项羽本纪赞、归去来辞、秋声赋等文章,岂不要删去一半?

我有不少可写的散文,只因当时忙碌,事过境迁,竟而错过未写。在香港十一年的生活,尤其是交友交游的盛况,还有不少情景未及描写。更早的记忆,例如台大的学生时代,甚至四川的抗战岁月,中学生活,在老而远视、历久而弥新的追念之中,似乎都在责怪我无情的笔端,为何不记下来。

我写批评文章,不喜欢太“学术化”。批评文章多用术语,以示帮规森严,多引外文,以示融贯中酉,文末详附注解,以示语必有据,无字无来头:这些其实都是“学者的化妆术”,斟酌少用未始不可,做过了头便令人生厌,若是刊在学术期刊上倒也罢了,偏偏登在报上,就失策了。我认为即使是知性的批评文章,也应该写成一篇清畅可读的散文,不能沦为短短饣丁饣丁斑斑驳驳的杂烩。我理想中的批评文章,是学问之上要求见识,见识之上更求文采。至于立论说理,我以为与其好大贪多,不如因小见大,以浅见深。近来我的批评文字,每以为人作序出之,回国两年多,曾因李永年、保真。钟玲、陈幸蕙四位作家出书而写序言。我写序言,一定把原书认真细读,用红笔在校对稿上勾勾剔剔,眉批脚注,不一而足,然后就主题、风格、文体、语言等项理出作者的几个特色,加以析论。我写序言,避免应酬之语,空泛之论,务必就书论书,不但得失并举,而且以小证大,就近指远,常将个例归纳入于原理。在繁忙的时代,常恨无暇遍读、细读朋友的赠书,所以为人作序,可以视为指定作业,在我,是当功课来做的。

《土耳其现代诗选》以后,我已有三年不曾译书。此道之甘苦,我在长论短文里面早已述及,不再多赘。作家也许会江郎才尽,译者却只有愈老愈老练。翻译,至少是老来可做的工作。但是照目前看来,要有空暇译个痛快,恐怕得期之退休以后了。到那时我可以做一个退隐的译者,把艾尔·格瑞科、罗特列克、窦纳等画家的传记一一译出。王尔德的《理想丈夫》、缪尔(EdwinMuir)的《自传》,也是我久已想译的作品。

一九八八年三月四日

 自豪与自幸

每个人的童年未必都像童话,但是至少该像童年。若是在都市的红尘里长大,不得亲近草木虫鱼,且又饱受考试的威胁,就不得纵情于杂学闲书,更不得看云、听雨,发一整个下午的呆。我的中学时代在四川的乡下度过,正是抗战,尽管贫于物质,却富于自然,裕于时光,稚小的我乃得以亲近山水,且涵泳中国的文学。所以每次忆起童年,我都心存感慰。

我相信一个人的中文根抵,必须深固于中学时代。若是等到大学才来补救,就太晚了,所以大一国文之类的课程不过虚设。我的幸运在于中学时代是在纯朴的乡间度过,而家庭背景和学校教育也宜于学习中文。

一九四○年秋天,我进入南京青年会中学,成为初一的学生。那家中学在四川江北县悦来场,靠近嘉陵江边,因为抗战,才从南京迁去了当时所谓的“大后方”。不能算是甚么名校,但是教学认真。我的中文跟英文底子,都是在那几年打结实的。尤其是英文老师孙良骥先生,严谨而又关切,对我的教益最多。当初若非他教我英文,日后我是否进外文系,大有问题。

至于国文老师,则前后换了好几位。川大毕业的陈梦家先生,兼授国文和历史,虽然深度近视,戴着厚如酱油瓶底的眼镜,却非目光如豆,学问和口才都颇出众。另有一个国文老师,已忘其名,只记得仪容儒雅,身材高大,不像陈老师那么不修边幅,甚至有点邋遢。更记得他是北师大出身,师承自多名士耆宿,就有些看不起陈先生,甚至溢于言表。

高一那年,一位前清的拔贡来教我们国文。他是戴伯琼先生,年已古稀,十足是川人惯称的“老夫子”。依清制科举,每十二年由各省学政考选品学兼优的生员,保送入京,也就是贡入国子监。谓之拔贡。再经朝考及格,可充京官、知县或教职。如此考选拔贡,每县只取一人,真是高材生了。戴老夫子应该就是巴县(即江北县)的拔贡,旧学之好可以想见。冬天他来上课,步履缓慢,意态从容,常着长衫,戴黑帽,坐着讲书。至今我还记得他教周敦颐的《爱莲说》,如何摇头晃脑,用川腔吟诵,有金石之声。这种老派的吟诵,随情转腔,一咏三叹,无论是当众朗诵或者独自低吟,对于体味古文或诗词的意境,最具感性的功效。现在的学生,甚至主修中文系的,也往往只会默读而不会吟诵,与古典文学不免隔了一层。

为了戴老夫子的耆宿背景,我们交作文时,就试写文言。凭我们这一手稚嫩的文言,怎能入夫子的法眼呢?幸而他颇客气,遇到交文言的,他一律给六十分。后来我们死了心,改写白话,结果反而获得七八十分,真是出人意外。

有一次和同班的吴显恕读了孔稚珪的《北山移文》,佩服其文采之余,对纷繁的典故似懂非懂,乃持以请教戴老夫子,也带点好奇,有意考他一考。不料夫子一瞥题目,便把书合上,滔滔不绝,不但我们问的典故他如数家珍地详予解答,就连没有问的,他也一并加以讲解,令我们佩服之至。

国文班上,限于课本,所读毕竟有限,课外研修的师承则来自家庭。我的父母都算不上甚么学者,但他们出身旧式家庭,文言底子照例不弱,至少文理是晓畅通达的。我一进中学,他们就认为我应该读点古文了,父亲便开始教我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母亲也在一旁帮腔。我不太喜欢这种文章,但感于双亲的谆谆指点,也就十分认真地学习。接下来是读《留侯论》,虽然也是以知性为主的议论文,却淋漓恣肆,兼具生动而铿锵的感性,令我非常感动。再下来便是《春夜宴桃李园序》、《吊古战场文》、《与韩荆州书》、《陋室铭》等几篇。我领悟渐深,兴趣渐浓,甚至倒过来央求他们多教一些美文。起初他们不很愿意,认为我应该多读一些载道的文章,但见我颇有进步,也真有兴趣,便又教了《为徐敬业讨武里檄》、《滕王阁序》、《阿房宫赋》。

父母教我这些,每在讲解之余,各以自己的乡音吟哦给我听。父亲诵的是闽南调,母亲吟的是常州腔,古典的情操从乡音深处召唤着我,对我都有异常的亲切。就这么,每晚就着摇曳的桐油灯光,一遍又一遍,有时低回,有时高亢,我习诵着这些古文,忘情地赞叹骈文的工整典丽,散文的开阖自如。这样的反复吟咏,潜心体会,对于真正进入古人的感情,去呼吸历史,涵泳文化,最为深刻、委婉。日后我在诗文之中展现的古典风格,正以桐油灯下的夜读为其源头。为此,我永远感激父母当日的启发。

不过那时为我启蒙的,还应该一提二舅父孙有孚先生。那时我们是在说来场的乡下,住在一座朱氏宗祠里,山下是南去的嘉陵江,涛声日夜不断,入夜尤其撼耳。二舅父家就在附近的另一个山头,和朱家祠堂隔谷相望。父亲经常在重庆城里办公,只有母亲带我住在乡下,教授古文这件事就由二舅父来接手。他比父亲要闲,旧学造诣也似较高,而且更加喜欢美文,正合我的抒情倾向。

他为我讲了前后《赤壁赋》和《秋声赋》,一面捧着水烟筒,不时滋滋地抽吸,一面为我娓娓释义,哦哦诵读。他的乡音同于母亲,近于吴侬软语,纤秀之中透出儒雅。他家中藏书不少,最吸引我的是一部插图动人的线装《聊斋志异》。二舅父和父亲那一代,认为这种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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