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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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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这样一张账单去送给一个显然是个地道的“穷鬼”的客人,在她看来,这是件为难的事。

客人好象心里正想着旁的事,没有注意她似的。他回答说:

“是呀,大嫂,我就要走。”

“那么,”她说,“先生到孟费郿来就没有要办的事?”

“是的。我路过此地,没有旁的事。”

“大嫂,”他又说,“我欠多少钱?”

德纳第大娘,一声不响,把那账单递给他。

客人把那张纸打开,望着它,但是他的注意力显然是在别的地方。

“大嫂,”他接着说,“你们在孟费郿这地方生意还好吧?”

“就这样,先生,”德纳第大娘回答,她看见那客人并不发作,感到十分诧异。

她用一种缠绵悱恻的声调接着往下说:

“呵!先生,日子是过得够紧的了!在我们这种地方,很少有阔气人家!全是些小家小户,您知道。要是我们不间或遇到一些象先生您这样又慷慨又有钱的过路客人的话!我们的开销又这么多。比方说,这小姑娘,她把我们的血都吸尽了。”

“哪个小姑娘?”

“还不就是那个小姑娘嘛,您知道!珂赛特!这里大家叫做百灵鸟的!”

“啊!”那人说。

她接下去说:

“多么傻,这些乡下人,替别人取这种小名!叫她做蝙蝠还差不多,她哪里象只百灵鸟。请您说说,先生,我们并不求人家布施,可是也不能老布施给旁人。营业执照,消费税,门窗税,附加税!先生知道政府要起钱来是吓坏人的。再说,我还有两个女儿,我。我用不着再养别人的孩子。”

那人接着说:

“要是有人肯替您带开呢?”他说这句话时,极力想使声音显得平常,但那声音仍然有些发抖。

“带开谁?珂赛特吗?”

“是啊。”

店婆子的那张横蛮的红脸立刻显得眉飞色舞,丑恶不堪。

“啊,先生!我的好先生!把她领去吧,你留下她吧,带她走吧,抱她走吧,去加上白糖,配上蘑菇,喝她的血,吃她的肉吧,愿您得到慈悲的童贞圣母和天国所有一切圣人的保佑!”

“就这么办。”

“当真?您带她走?”

“我带她走。”

“马上走?”

“马上走。您去把那孩子叫来。”

“珂赛特!”德纳第大娘大声喊。

“这会儿,”那人紧接着说,“我来付清我的账。是多少?”

他对那账单望了一眼,不禁一惊。

“二十三个法郎!”

他望着那店婆又说了一遍:

“二十三个法郎?”

从重复这两句话的声调里,可以辨出惊叹号和疑问号的区别。

德纳第大娘对这一质问早已作好思想准备。她安安稳稳地回答说:

“圣母,是啊,先生,是二十三个法郎。”

那外来客人把五枚值五法郎的钱放在桌上。

“请把那小姑娘找来。”

正在这时,德纳第走到厅堂的中央说:

“先生付二十六个苏就得。”

“二十六个苏!”那妇人喊道。

“房间二十个苏,”德纳第冷冰冰地接着说,“晚餐六个苏。至于小姑娘的问题,我得和这位先生谈几句。你走开一下,我的娘子。”

德纳第大娘的心里忽然一亮,仿佛见到智慧之光一闪。她感到名角登台了,她一声不响,立即走了出去。

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德纳第端了一张椅子送给客人。客人坐下,德纳第立着,他脸上显出一种怪驯良淳朴的神情。

“先生,”他说,“是这样,我来向您说明。那孩子,我可疼她呢,我。”

那陌生人用眼睛盯着他说:

“哪个孩子?”

德纳第接着说:

“说来也真奇怪!真是舍不得。这是什么钱?这几枚值一百个苏的钱,您请收回吧。我爱的是个女孩儿。”

“谁?”那陌生人问。

“哎,我们的这个小珂赛特嘛!您不是要把她带走吗?可是,说句老实话,我不能同意,这话一点不假,就象您是一位正人君子一样。这孩子,如果走了,我要挂念的。我亲眼看着她从小长大的。她害我们花钱,那是实在的;她有许多缺点,那也是实在的;我们不是有钱人,那也是实在的;她一次病就让我付出了四百法郎的药钱,那也是实在的!但是人总得替慈悲的上帝做点事。这种东西既没有爹,也没有妈,我把她养大了。我赚了面包给她和我吃。的的确确,我舍不得,这孩子。您懂吗,彼此有了感情,我是一个烂好人,我;道理我说不清,我爱她,这孩子;我女人性子躁,可是她也爱她。您明白,她就好象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一样。我需要她待在我家里叽叽喳喳地有说有笑。”

那陌生人一直用眼睛盯着他。他接着说:

“对不起,请原谅,先生,不见得有人肯把自己的孩子随便送给一个过路人吧,我这话,能说不对吗?并且,您有钱,也很象是个诚实人,我不说这对她是不是有好处,但总得搞清楚。您懂吗?假定我让她走,我割爱牺牲,我也希望能知道她去什么地方,我不愿丢了以后就永远摸不着她的门儿。我希望能知道她是在谁的家里,好时常去看看她,好让她知道她的好义父确是在那里照顾她。总而言之,有些事是行不通的。我连您贵姓也还不知道。您带着她走了,我说:‘好,百灵鸟呢?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至少也总得先看看一张什么马马虎虎的证件,一张小小的护照吧,什么都行!”

那陌生人一直用那种,不妨这样说,直看到心底的眼光注视着他,又用一种沉重坚定的口吻对他说:

“德纳第先生,从巴黎来,才五法里,不会有人带护照的。假使我要带走珂赛特,我就一定要带她走,干脆就是这样。您不会知道我的姓名,您不会知道我的住址,您也不会知道她将来住在什么地方,我的主意是她今生今世不再和您见面。我要把拴在她脚上的这根绳子一刀两断,让她离开此地。这样合您的意吗?行或是不行,您说。”

正好象魔鬼和妖怪已从某些迹象上看出有个法力更大的神要出现一样,德纳第也了解到他遇到了一个非常坚强的对手。这好象是种直觉,他凭他那种清晰和敏锐的机警,已经了解到这一点。从昨夜起,他尽管一面陪着那些车夫们一道喝酒,抽烟,唱下流歌曲,却没有一刻不在窥伺这陌生客人,没有一刻不象猫儿那样在注视着他,没有一刻不象数学家那样在算计他。他那样侦察,是为了想看出一个究竟,同时也是由于自己的兴趣和本能,而且好象是被人买通了来做这侦察工作似的。那个穿黄大氅的人的每一种姿势和每一个动作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即使是在那个来历不明的人还没有对珂赛特那样明显表示关切的时候,德纳第就已识破了这一点。他早已察觉到这老年人的深沉的目光随时都回到那孩子身上。为什么这样关切?这究竟是个什么人?为什么,荷包里有那么多的钱,而衣服又穿得这样寒酸?他向自己提出了这些问题,却得不出解答,所以感到愤懑。他在这些问题上揣测了一整夜。这不可能是珂赛特的父亲。难道是祖父辈吗?那么,又为什么不立即说明自己的来历呢?当我们有一种权利,我们总要表现出来。这人对珂赛特显然是没有什么权利的。那么,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德纳第迷失在种种假设中了。他感到了一切,但是什么也看不清楚。不管怎样,他在和那人进行谈话时,他深信在这一切里有种秘密,也深信这个人不能不深自隐讳,因而他感到自己气壮;可是当他听了这陌生人的那种干脆坚定的回答,看见这神秘的人物竟会神秘到如此单纯的时候,却又感到气馁。他在一瞬间就权衡了这一切。德纳第原是那样一个能一眼认清形势的人。他估计这已是单刀直入的时候了,他正象那些独具慧眼当机立断的伟大将领一样,在这关系成败的重要时刻,突然揭开了他的底牌。

“先生,”他说,“我非有一千五百法郎不可。”

那外来人从他衣服侧面的一只口袋里取出了一个黑色的旧皮夹,打开来,抽出三张银行钞票,放在桌上。接着他把大拇指压在钞票上,对那店主人说:

“把珂赛特找来。”

在发生这些事时,珂赛特在干什么呢?

珂赛特在醒来时,便跑去找她的木鞋。她在那里面找到了那个金币。那不是一个拿破仑,而是王朝复辟时期的那种全新的、值二十金法郎的硬币,在这种新币的面上,原来的桂冠已被一条普鲁士的小尾巴所替代了。珂赛特把眼睛也看花了。她乐不可支,感到自己转运了。她不知道金币是什么,她从来不曾见过,她赶忙把它藏在衣袋里,好象是偷来的一样。她同时觉得这确是属于她的,也猜得到这礼物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然而她感受的是一种充满了恐怖的欢乐。她感到满意,尤其感到惊惶。富丽到如此程度,漂亮到如此程度的东西,在她看来,好象都不是真实的。那娃娃使她害怕,这金币也使她害怕。她面对着这些富丽的东西胆战心惊,惟有那个陌生人,她不怕,正相反,她想到了他,心就安了。从昨晚起,在她那惊喜交集的心情中,在她睡眠中,她那幼弱的小脑袋一直在想这个人好象又老又穷,而且那样忧伤,但又那么有钱,那么好。自从她在树林里遇见了这位老人后,好象她周围的一切全变了。珂赛特,她连空中小燕子能享受的快乐也不曾享受过,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躲在母亲的影子里和翅膀下。五年以来,就是说,从她记忆能够追忆的最远的岁月起,她是经常在哆嗦和战栗中过日子的。她经常赤身露体忍受着苦难中的刺骨的寒风,可是现在她仿佛觉得已经穿上了衣服。在过去,她的心感到冷,现在感到温暖了。她对德纳第大娘已不那么害怕。她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还有另外一个和她在一道了。

她赶快去做她每天早晨的工作。她身上的那枚路易是放在围裙袋里的,也就是昨晚遗失那枚值十五个苏的口袋,这东西使她心慌意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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