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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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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秋柳也很兴奋地点着头,紧紧捏住了王诗陶的手,刚才曹志方的一句话又回到她心头来。她看着王诗陶的失血的然而坚决的面孔,轻轻地问道:

“可是你又有了孩子,却怎么办呢?”

“这件事使我为难。我想要把这未成形的小生命打掉,但是一想到这是他的唯一的留在世上的纪念,唯一的我和他中间的纪念,我又没有勇气下辣手了。有几个朋友也不赞成这个办法。秋柳,在这斗争尖锐的时代,最痛苦的是我们女人,有了孩子的女人尤其痛苦;然而我总觉得孩子是要的,他们是将来的希望。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我们的斗争却是长期的,孩子们将来要接我们的火把。”

“可是目前怎样?这不是一星期两星期可以完了的事,这将拖累你到五年六年。这五六年,你有什么打算呢?”

章秋柳很镇定地说。她心里颇以为王诗陶不彻底。一个女子还没受到怀孕的神秘的启示时,是不会了解将做母亲者的心情的。

“将来的事,谁也料不定,但我们总是从乐观方面着想的。也许五六年内,局面会好些;如果坏些,而且坏到我也拖不下去了,那么,接替我的责任的,还有这个孩子。”

“你这话亦就等于自慰而已。我永远不想将来,我只问目前应该怎样?必须怎样?我是不踌躇的,现在想怎么做,就做了再说。我劝你下决心,打掉这个还没成形的小生命罢!”

章秋柳很激怒地说;她的眼光里有一些犷悍的颜色,很使人恐惧。

王诗陶低了头,没有回答。她也想到一些没出息的念头。比如:将就着嫁了一个随便什么人,依赖他的经济供给,把孩子养大,自然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然而,能够供给她经济要求的男子一定不是属于她的穷朋友的一伙的,思想上一定有冲突,她的意见和理想一定不被尊重……于是她又觉得还是把孩子打掉,海阔天空去过奋斗的生活,她叹了口气,惘然说:

“两全的事,是没有的;多盘算的结果,或者竟是一步不能走。”

章秋柳微微一笑,站起来伸一个懒腰。暂时的沉默。

“秋柳,近来你做些什么?因为这病,我和你不见也就十多天了。”

王诗陶勉强振起精神说。

“吓,正所谓贱体粗安,乏善足陈。你还有高远的志向,将来的希望,我是什么都不要,什么都没有。理想的社会,理想的人生,甚至理想的恋爱,都是骗人自骗的勾当;人生但求快意而已。我是决心要过任心享乐刺激的生活!我是像有魔鬼赶着似的,尽力追求刹那间的狂欢。我想经验人间的一切生活。有一天晚上我经过八仙桥,看见马路上拉客的野鸡,我就心里想,为什么我不敢来试一下呢?为什么我不做一次淌白,玩弄那些自以为天下女子皆可供他玩弄的蠢男子?诗陶,女子最快意的事,莫过于引诱一个骄傲的男子匍匐在你脚下,然后下死劲把他踢开去。”

说到这最后的一句,章秋柳提空了右腿,旋一个圈子,很自负地看着自己的袅娜的腰肢和丰满紧扣的胸脯,她突然抱住了王诗陶,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使她几乎透不出气,然后像发怒似的吮接了王诗陶的嘴唇,直到她脸上失色。“诗陶,你说!”章秋柳锐声呼,“我们两个连合起来,足可颠倒所有的男人!”

于是她放开手,把自己掷在王诗陶的床里,摊开了两臂,一句话也没有了。

王诗陶只在那里发怔。从章秋柳那几句话,她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她走到床前坐下,很郑重地说:

“秋柳,你知道赵赤珠的事么?”

章秋柳闭着眼摇头。

“她已经实行了你刚才说的话;她做过——淌白。”

“什么!有了同志!”章秋柳跳起来很兴奋地喊。

“但她是另一原因,另一动机,她是为贫穷所驱使。”

章秋柳很失望似的笑了一笑,又躺了下去;她料不到一个极好的题目却只有如此平凡的内容。但王诗陶显然没有懂得她的意思,仍旧接下去说:

“她和她的爱人穷到半个铜子都没有了,又找不到职业;赤珠便想出这个极自然的办法来。她说:主张是无论如何不变的,为的要保持思想的独立,为的要保留他们俩的身体再来奋斗,就是做一二次卖淫妇也不算什么一回事。”

“不算什么一回事!”

章秋柳跳起来抓得了王诗陶的手,很赞许地说。

“我听她说,我几乎要哭了;她这态度是可敬的,然而究竟太惨了。她的行为,虽然在理性上可以自安,但在感情上,我就不懂得她怎么能够不痛苦呢?可是我始终佩服她的忠于主义,她的牺牲精神。”

王诗陶说到后来的几个字,声音非常低,她轻轻地把面颊靠在章秋柳的肩头,身体微微地颤动了。

“为什么要痛苦呢?”章秋柳奋然说,“她有极光明的理由做她的行为的后盾,她有极坚固的道德上的自信,她是决不会感得痛苦的。只有彷徨动摇的人,在矛盾悔恨中过生活的,才会感到痛苦。”

“那么,你也会——做这件事?”

王诗陶昂起了头,细看着章秋柳的面孔,迟疑地说。

“我的脾气不同。我如果到了这境地,我是要打死了几个敌人,然后自杀!”

“那么,在你看来,为了一个正大的目的,为了自己的独立自由,即使暂时卖淫也是可以的,合理的,道德的,是不是?”

“是!只要她能够坚决地自信!”

王诗陶微喟了一声,颓然倒在床里,再没有话了。她心里很痛苦地承认章秋柳的话是对的。

初夏薄暮的飘风从窗外吹来,翻弄着墙上的日历。王诗陶住的是人家的亭子间,很小很低,单是那张颇为阔大的木床已经占了一半地位。章秋柳向窗前的小桌子看了一眼,就立起来说:

“明后天再来看你。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我一定帮忙。”

章秋柳回到自己的寓处后,心里的悒闷略好了几分,但还是无端地憎恨着什么,觉得坐立都不安。似乎全世界,甚至全宇宙,都成为她的敌人;先前她憎恶太阳光耀眼,现在薄暗的暮色渐渐掩上来,她又感得凄凉了。她暴躁地脱下单旗袍,坐在窗口吹着,却还是浑身热剌剌的。她在房里团团地走了一个圈子,眼光闪闪地看着房里的什物,觉得都是异样地可厌,异样地对她露出嘲笑的神气。像一只正待攫噬的怪兽,她皱了眉头站着,心里充满了破坏的念头。忽然她疾电似的抓住一个茶杯,下死劲摔在楼板上;茶杯碎成三块,她抢进一步,踹成了细片,又用皮鞋的后跟拚命地研砑着。这使她心头略为轻松些,像是已经战胜了仇敌;但烦躁随即又反攻过来。她慢慢地走到梳洗台边,拿起她的卵圆形的铜质肥皂盒来,惘然想:“这如果是一个炸弹,够多么好呀!只要轻轻地抛出去,便可以把一切憎恨的化作埃尘!”她这么想着,右手托定那肥皂盒,左手平举起来,把腰肢一扭,摹仿运动员的掷铁饼的姿势;她正要把这想像中的炸弹向不知什么地方掷出去,猛然一回头,看见平贴在墙壁的一扇玻璃窗中很分明地映出了自己的可笑的形态,她不由地心里一震,便不知不觉将两手垂了下去。

——呸!扮演的什么丑戏呀!

让手里的肥皂盒滑落到楼板上,章秋柳颓然倒在床里,两手掩了脸。两行清泪从她手缝中慢慢地淌下。忽然她一挺身又跳起来,小眼睛里射出红光,嘴角边浮着个冷笑,她恨恨地对自己说:

“好!你哭了。为了谁,你哭?王诗陶哭她的爱人的惨死,哭她的肚子里的孩子的将来。然而你,章秋柳,你是孤独的,你是除了自己更无所谓爱,国家,社会,你是永远自信,永远不悔恨过去的,你为什么哭?你应该狂笑,应该愤怒,破坏,复仇,——不为任何人复仇,也是为一切人复仇!丢了你的舞扇,去拿手枪。”

于是,她托着下颏很迷惘地想这样想那样,杂念像泡沫似的一个一个漾出来又消灭,消灭了又漾出来;从激昂的情绪一步步转到了悲观消沉,突又跳回到兴奋高亢。终于她屈服似的叹了口气,痛苦地想道:“完了,我再不能把我自己的生活纳入有组织的模子里去了;我只能跟着我的热烈的冲动,跟着魔鬼跑!”

然而无名的憎恨依然支配她。烦躁依然啃啮她的心。无理由地出气似的把上身的小衫倒剥下来,她就翻身向着墙壁躺下了。恰在此时,一个人闯进来,气咻咻地嚷着:

“真是,那些混蛋,混蛋!”

章秋柳听出声音来,知道还是那个曹志方。女性的本能的自觉,使她心里一跳,随手拉过一条线毯来遮过了上半身。房里光线很暗,曹志方并没理会到章秋柳的状况,只顾坐下来发牢骚。显然是他后来的赶热闹或客串,大概又碰了钉子。

“算什么呢!都是气破肚子的事!哦,小王的病怎样?”

曹志方结束着说;看定了床里的章秋柳,似乎也觉得有什么异样了。

“只是有了孩子,并不是什么病。”章秋柳回答,一动也不动。

“哼,孩子,又是孩子!常常听见说你们生孩子!”

曹志方毫没来由地谩骂着,同时便走到床边站定了。

章秋柳只回答了一个冷笑。她又想起了王诗陶所说的赵赤珠的事;虽然她很称赞赵赤珠的办法,但想到时却也不免心里有一种嗅着腐鱼的气味似的感觉。她是一个很倔强的人,旧道德观念很薄弱,贞操的思想尤其没有,然而有一种不可解释的自尊心,和极坚固的个人本位主义,所以总觉得赵赤珠的手段是自己太吃亏。

忽然曹志方异样地笑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抢前一步,便揭去了章秋柳上身的线毯。章秋柳惊叫起来,本能地疾翻了个身,紧紧地平伏在床上。她的一颗心像是骤然冰冻似的停止了,但立刻又几乎作痛地剧跳起来;可是再一秒钟,听得了曹志方的十分轻蔑的纵笑声时,她的心虽然还是那样剧跳,却已不是恐怖而是愤怒。

“哈,小章你怕!你这解放的女士!”

曹志方很侮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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