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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静对于将来很有把握。她预想回家以后的生活,什么都想到了,都很有把握。
但是,美满的预想,总不能圆满地实现。第二星期的第四天,静和强正预备照例出外游玩,旅馆的茶房引进来一个军装的少年。他和强亲热地握过了手,便匆匆拉了强出去,竟没有和静招呼。大约有半小时之久,强方才回来,神色有些异样。
“有什么事罢?”静很忧虑地问。
“不过是些军队上的事,不相干的。我们出去游山罢。”
强虽然很镇定,但是静已经看出他心里有事。他们照旧出去,依着静的喜欢,走那条“洋街”。一路上,两人例外地少说话。强似乎确有什么事箍在心头,静则在猜度他的心事。
他们走到了“内地公会”的园子里,静说要休息了,拉强坐在草地上。她很骄柔地靠在他身上,逗着他说笑。因为洋人都没上山来,这“内地公会”的大房子全体空着,园子里除了他们俩,只有树叶的苏苏的絮语。静决定要弄明白强有了什么心事,她的谈话渐渐转到那目标上。
“惟力,今天来的那个人是你的好朋友罢?”静微笑地问,捏住了强的手。
强点着头回答:“他是同营的一个连长。”
“也是连长。”静笑着又说。“惟力,他和你讲些什么事,可以给我知道么?”
这少年有些窘了。静很盼切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他拿起静的手来贴在自己的心口,静感觉他的心在跳。“静,这件事总是要告诉你的。”他毅然说,“日内南昌方面就要有变动。早上来的人找我去打仗。”
“你去么?惟力!”静迫切地问。
“我还没脱离军籍,静,你想我能够不答应么?”他在静的颊上亲了一个告罪的吻。
“惟力,你不如赶快告了病假。”
“他已经看见我好好的没有病。”
“究竟是和哪些人打仗?”
“他们要回南去,打我的家乡。”
静已经看出来,她的爱人已经答应着再去带兵,她觉得什么都完了。她的空中楼阁的计划,全部推翻了。她忍不住滴下眼泪来。
“静,不要伤心。打仗不一定便死。”强拥抱静在怀里,安慰她。“我现在最焦灼的,就是没有安顿你的好法子。”“我跟你走!”静忽然勇敢地说。“你再受伤,我仍旧看护你。要死,也死在一处。”眼泪还是继续地落下来。“这次行军一定很辛苦,”强摇着头说,“况且多是山路,你的身体先就吃不住。”
静叹了口气,她绝望了。她倒在强的怀里很伤心地哭。
回到旅馆时,静的面色十分难看,她的活泼,她的笑容,全没有了。她惘惘然被强挽着到了房里,就扑在床上。一切安慰,一切解释,都没有效。
环境的逆转,又引起了静对于一切的怀疑。一切好听的话,好看的名词,甚至看来是好的事,全都靠得住么?静早都亲身经验过了,结果只是失望。强的爱,她本来是不疑的;但现在他忘记了她了。这个未来主义者以强烈的刺激为生命,他的恋爱,大概也是满足自己的刺激罢了。所以当这一种刺激已经太多而渐觉麻木的时候,他又转而追求别的刺激。
在愁闷的苦思中,这晚上,静辗转翻身,整夜不曾合眼。然而在她身旁的强却安然熟睡。他将极度的悲痛注入了静的灵魂,他自己却没事人儿似的睡着了。男子就是这样的一种怪物呵!静转为愤恨了;她恨强,恨一切男子。她又回复到去夏初入医院时的她了。她决定不再阻止强去打仗,自己呢,也不再在外找什么“光明的生活”了。达观知命的思想,暂时引渡静离开了苦闷的荆棘。天快亮时,她也沉沉入睡了。
但是第二天强竟不走。静不欲出去游玩,他就陪着在房里,依旧很亲热,很爱她,也不提起打仗。静自然不再提及这件事了。他们俩照常地过了一天。静是半消极地受强的抚爱。她太爱他了,她并且心里感谢他到底给了她终生不忘的快乐时光;现在他们中间虽然似乎已经完了,但静还宝贵这煞尾的快乐,她不忍完全抓破了自己的美幻,也不忍使强的灵魂上留一些悲伤。
第三天强还是不说走。打仗的事,似乎他已经完全忘了。
“惟力,你几时走呢?”
静忍不住,先提出这可怕的问题。
“我不走了。”强婉笑地回答。“从前,我的身子是我自己的;我要如何便如何。现在,我这身子和你共有了,你的一半不答应,我只好不走。”
这几句话钻入静的耳朵,直攻到心,异常地悲酸。她直觉到前夜悲痛之中错怪了她的心爱的人儿了。强还是她的最忠实的爱人,最爱惜她的人!她感动到又滴下眼泪来。她拥抱了强,说不出话。
静的温婉的女子的心,转又怜悯她的爱人了;她知道一个人牺牲了自己的主张是如何痛苦的——虽然是为所爱者牺牲。在先静以为强又要从军便是对于自己的恋爱已经冷却,所以痛苦之中又兼愤懑;现在她明白了强的心理,认定了强的坚固的爱情,她不但自慰,且又自傲了。她天性中的利他主义的精神又活动起来。
“惟力,你还是去罢。”静摸着强的面颊,安详地而又坚决地说:“我已经彻底想过,你是应该去的。天幸不死,我们还年青,还可以过快乐的生活,还可以实行后半世的计划!不幸打死,那是光荣的死,我也愉快,我终生不忘你我在这短促的时间内所有的宝贵的快乐!”
“我不过带一连兵,去不去无足重轻。”强摇着头回答。“我看得很明白:我去打仗的,未必准死;静,你不去打仗的,一定要闷死。你是个神经质的人,寂寞烦闷的时候,会自杀的。我万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
“平淡的生活,恐怕也要闷死你。惟力,你是未来主义者。”
“我已经抛弃未来主义了。静,你不是告诉我的么?未来主义只崇拜强力,却不问强力之是否用得正当。我受了你的感化了。”他在静的脸上亲了一个敬爱的吻。“至于打仗,生在这个时代,还怕没机会么?我一定不去。也许别人笑我有了爱人就怕死,那也不管了。”
“不能,惟力,我不能让你被别人耻笑!”
强摇着头微笑,没有回答。
现在是静的理性和强的感情在暗中挣扎。
门上来了轻轻的叩声,两人都没觉到。门开了一条缝,现出一个女子的笑面来。静先看见了,她喊了一声,撇开强,跑到门边。女子也笑着进来了。
“诗陶!你怎么来的?”静抱了王女士,快乐到声音发颤。
和强介绍过以后,王女士的活泼的声音就讲她最近的事,简单地收束道:“所以东方明也随军出发了。我想回上海去,顺路来看望你们。”
“惟力,现在你当真可以放心走了。”静很高兴地说,“王姊姊伴着我,比你自己还妥当些。”她发出真心的愉快的笑。
三个人交换了意见之后,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强仍旧实践他的从军的宿诺,静回家,王女士住到静的家里去。
因为时机迫促,强立刻就须下山去。他挽着静的手说道:
“静,此去最多三个月,不是打死,就是到你家里!”
一对大泪珠从他的细长眼睛里滚下来,落在静的手上。
“惟力,你一定不死的。”静女士很勇敢地说,她拿起强的手来放在自己胸口。“我准备着三个月后寻快乐的法儿罢。”
她极妩媚地笑了一笑,拥抱了强。
对王女士行了个军礼,强终于走了。到房门边,他忽又回身说道:
“王女士,我把静托付给你了!”
“强连长,我也把东方明托付给你了!”王女士笑着回答。
静看着强走得不见了,回身望床上一倒,悲梗的声音说道:
“诗姊!我们分离后,我简直是做了一场大梦!一场太快乐的梦!现在梦醒,依然是你和我。只不知道慧近来怎样了!”
“像慧那样的人,决不会吃亏的。”
这是王女士的回答
动摇 一
胡国光满肚子计划,喜攸攸地回家来。北风吹得他的鼻尖通红,淌出清水鼻涕,他也不觉得;他一心在盘算他的前程。刚进了大门,听得豁浪一响;他估准是摔碎了什么瓷器了,并且还料到一定又是金凤姐和太太吵闹。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往里跑,穿过了大门后那两间空着的平屋,猛听得正三间里一个声音嚷道:
“不给么?好!你们是土豪劣绅。老头子,也许明天就要去坐监,家产大家来共!大家来共——我倒没份儿么?”“土豪劣绅”四个字,钻进胡国光的耳朵,分外见得响亮;他打了个寒噤,同时脚下也放慢了,一句久在他脑里盘旋的话——“果然来查抄了”,此时几乎跳出他的嘴唇。他心里乱扎扎地,竟听不出嚷的声音是谁。半小时前,张铁嘴灌给他的满天希望,一下子消得无影无踪。他本能地收住了脚,已经向外转身,一个尖俏的声音却又在脑后叫:
“老爷,老爷!”
这回,胡国光听得明白,正是金凤姐的声音。他冒险回头一看,金凤姐已经走到跟前,依旧脸上搽着雪白的铅粉,嘴唇涂得猩红,依旧乜着眼,扭着腰,十分风骚,没有一些儿慌张倒楣的神气。
“么事儿?”胡国光定了定神问。他又看见小丫头银儿也躲躲闪闪地跟了出来。
“少爷又和太太闹呢!少爷摔坏了一把茶壶,跺着脚,嚷了半天了。”
“还打我呢!”银儿夹进来说;两只冻红的手,拱在嘴边不住地呵气。
胡国光松一口气,整个的心定下来了;他沉下脸儿,对银儿猛喝道:“要你多嘴,滚开!”他又提高嗓音,咳了一下,然后大踏步抄过平屋前的小院子,走进了正三间——他的客厅。
这胡国光,原是本县的一个绅士;两个月前,他还在县前街的清风阁茶馆里高谈吴大帅怎样,刘玉帅怎样,虽然那时县公署已经换挂了青天白日旗。他是个积年的老狐狸。辛亥那年,省里新军起义,占领了楚望台的军械库,吓跑了瑞澂以后,他就是本县内首先剪去辫子的一个。那时,他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