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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舞舞-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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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贝恩的系列推理小说,早在10年以前我便下决心不再读这玩艺儿,但每次有新书出来,又总是买回一本。就算是惰性,10年时间也未免太长了点。12点5分,电话打来——雪的。

“还好?”她问。

“好得很。”

“现在做什么呢?”

“正准备做午饭。把早已调配妥当的脆生生的莴苣和熏鲑鱼切得像剃刀刃一样薄,再加冷水浸过的洋葱和芥末做三明治来吃。纪国屋的黄油很适合用来做这东西。弄得好,说不定可以赶上神户三明治熟食店里的熏鲑鱼三明治的味道。也有时候弄糟。但凡事只要树立目标并加以不屈不挠地努力,总会取得成功。”

“傻气!”

“不过味道极好。”我说,“不信去问蜜蜂,去问三叶草好了。真的可口无比。”

“什么呀,你说的?干吗扯到蜜蜂和三叶草?”

“比如嘛。”

“瞧你这人!”雪叹着气说,“你要多少长大些才行,34岁了吧?在我眼里却有点傻里傻气。”

“是叫我世俗化不成?”

“想去兜风,”她不理会我的提问,“今天傍晚有空?”

“想必有空。”我想了想说。

“5点钟来赤坂公寓接我。位置还记得?”

“记得。”我说,“喂喂,你一直呆在那里,一个人?”

“是啊,回箱根也什么都没有。家里空空荡荡,又在山顶尖。那种地方不愿意一个人回去,还是这儿有意思。”

“妈妈呢?还没回来?”

“不晓得,谁晓得她。杳无音信。也许还在加德满都吧!所以我不是说了么,那个人根本指望不得,天晓得她什么时候回来。”

“花钱呢?”

“钱没问题,现钞随我使用,把妈妈的钱一张张从钱包里抽走就是。她那人,钞票少几张根本觉察不到。况且我也得自卫嘛,总不能坐以待毙。她就是那种神经兮兮的人,没什么奇怪。你不那样认为?”

我避而不答,搪塞说:“饭吃得可好?”

“吃啊。这叫什么话,不吃饭岂不死了?”

“我是问你吃得可好?”

雪清了清嗓子说:“干炸鸡肉、汉堡牛肉饼、葡萄干软饼,还有热气腾腾的盒饭。”

低营养食品。

“5点去接你。”我说,“去吃点正经东西。你那饮食生活实在太马虎。思春期女孩儿应该吃得像样些。那种生活时间长了,长大要月经不调的,当然你可以说调不调是你自己的事,问题是,你要是月经不调,周围人都跟着倒霉,也该为周围人着想着想才是。”

“傻气。”雪低声道。

“对了,要是你不讨厌的话,把你赤坂公寓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好吗?”

“为什么?”

“眼下这种单线联系是不公正的。你知道我的电话,我却不知道你的。你高兴时可以打电话给我,我高兴时却不能打电话给你,这不公平。再说比如今天这场约会,一旦有急事要变更,联系不上就大不方便。”

她略微犹豫似的哼了哼鼻子,归终还是把号码告诉了我。我记在手册通讯录中五反田的下边。

“不过可别随意变更哟,”雪说,“那种风风火火的人有妈妈一个就足够了。”

“放心,我不会随意变更,不骗你。不信你去问蝴蝶、去问苜蓿好了。像我这样严格守约的人怕没有几个。当然喽,世上有突发事故的存在,就是说会突然发生始料未及的事,世界毕竟广大而复杂。那时我也许应付不了,如果同你联系不上就非常狼狈。我说的你可明白?”

“突发事故。”她重复道。

“晴天霹雳。”

“最好别发生。”雪说。

“但愿如此。”

然而确实发生了。

第21节

他们是下午3点过后来的,两个人。我正淋浴时门铃响了。在我穿上浴衣开门之前响了8次,那响声直叫人皮肤发麻,竟同催命一般。我打开门,见是两个男士。一个40余岁,另一个同我年纪相仿。年纪大的个头颇高,鼻子有块伤疤。虽说时值初春,却已晒成相当水平——犹如渔夫那样深刻而现实,显然不是在关岛海滨或滑雪场晒出来的。头发一看便显得坚挺不屈,手掌大得出奇,身穿一件灰色风衣。年轻的则个头偏低,头发偏长,眼睛偏细,目光偏尖,活脱脱一副过去的文学青年模样,就差这里不是同人杂志的聚会场所,而他也未撩起长发说一句“我是三岛嘛”。大学时代班上也有几个这等人物。此君身穿竖领风衣。两人脚上都是不时髦的黑皮鞋,价廉质次,皱皱巴巴,即使丢在路上,行人怕也要躲着过去。看来这两个绅士哪个都不是我想要积极结交的角色。我姑且将他俩命名为“渔夫”和“文学”。

文学从风衣口袋里掏出警察证,一声不响地递到我面前——犹如电影镜头一般。我还从来没有看过警察证为何物,冷眼看去,似乎并非伪造。同皱皱巴巴皮鞋的皱皱巴巴相差无几。但当他将其从口袋里拿出递过来时,我竟恍惚觉得是有人在向我兜售同人杂志。

“赤坂警察署的。”文学说。

我点点头。

渔夫双手插进风衣口袋,默不作声,只是漫不经心地把一只脚伸在门口,大概存心不让我关门。罢了罢了,愈发像是电影了。

文学将警察证放回衣袋,从上到下打量我一番。我头发湿漉漉的,只穿浴衣,一件绿色列诺玛浴衣。当然是专利产品,转身时背上分明写着列诺玛。洗发水用的是维娜牌。全身上下无任何自惭形秽之处,于是我以逸待劳,看对方吐出的是何言语。

“想找您了解一点情况。”文学开口了,“很抱歉,如果方便,劳驾去署里一次好吗?”

“了解?哪方面的?”我问道。

“这个嘛,到时再奉告。”对方说,“只是了解情况需要很多形式和材料,所以想请您到署里去,要是可以的话。”

“换换衣服可以吧?”

“当然可以,请请。”文学表情依然,声音平淡之极,表情呆板之至。我不由想,假如五反田扮演刑警,肯定更逼真更形象。现实倒不过如此而已。

我在里边房间更衣的时间里,两人一直在开着门的门口伫立不动。我穿上常穿的蓝色牛仔裤、灰毛衣和粗呢夹克。吹干头发,梳理一下,把钱夹、手册和钥匙塞进衣袋。然后关窗,熄灯,拧好煤气开关,打开录音电话,最后蹬上褐色尖头鞋。两人不无稀罕地盯着我穿鞋。渔夫仍一只脚放在门口。

离公寓大门不远处,颇为隐蔽地停着一辆普普通通的警车,驾驶席上坐着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官。渔夫先上,接着我上,最后文学上。和电影镜头一模一样。文学关上车门,车便在沉默中开始前行。路面很挤,警车缓缓驶动,没有拉响警笛。坐起来同出租车的感觉差不多,只不过没有计程表。停的时间比跑的时间还长,周围汽车的司机因此得以左一眼右一眼盯视我的脸,但无人搭腔。渔夫合拢双臂正视前方,文学则像在练习风景素描,神情肃然地观望窗外。他到底在描写什么呢?恐怕不外乎堆砌怪异字眼的抑郁描写吧——“作为概念的春光伴随着黑暗的潮流汹涌而来。她的到来摇晃起匍匐在城市间隙的无名之辈的欲念,而将其无声地冲往不毛的流沙。”

我很想将这段文字逐一修改下去。何为“作为概念的春光”?何为“不毛的流沙?”但终究觉得傻气,而就此作罢。涩谷街头,依然到处挤满身穿小丑样奇装异服且看上去头脑浑浑噩噩的初中生。既无欲念又无流沙,什么也没有。

到得警察署,我被领进二楼询问室。这是一间4张半垫席大小的房间,有一扇小窗,窗口几乎射不进光线,大概同旁边的建筑物连得大近。正中有一张桌子,两把办公椅,还有两把备用塑料椅。墙壁挂着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钟。此外别无他物,没有挂历,没有画幅,没有书架,没有花瓶,没有标语,没有茶具,惟有桌、椅、钟三样。桌上放着烟灰缸和文具盒,一角堆着文件夹。两人进屋后脱去风衣,折起放在备用椅上。然后叫我在电镀办公椅上落座。渔夫在我对面坐定,文学稍离开一点站好,啪啦啪啦地翻动手册。两人半天一声未吭,我自然无言以对。

“好了,昨天夜里你干什么来着?”渔夫终于打破多时的寂静。想来,渔夫开口这还是第一次。

昨天夜里?昨天夜里是哪个夜里?我搞不清昨天夜里同前天夜里有何区别,搞不清前天夜里同大前天夜里区别何在。这固然不幸,但是事实。我沉思良久——回忆需要时间。

“我说你,”渔夫干咳一声,“法律上的东西这个那个理论起来是很费时间。而我问的非常简单:昨天傍晚到今天早上你干什么来着?还不简单?回答也没什么亏可吃吧?”

“所以正在想嘛!”我说。

“不想就记不起来?才是昨天的事哟!又不是问你去年8月份干什么,大可不必动脑思考吧?”

我很想说所以才想不起来,但未出口。大概他们理解不了一时性记忆丧失为何物,从而认定我头脑出了故障。

“等你,”渔夫说,“等着你,尽管慢慢想吧。”他从上衣袋里掏出“七星”,用巨大的打火机点燃。“不吸一支?”

“不要。”我说。《布尔塔斯》杂志上告诫:先进的城市生活者不吸烟。但这两个人却全然不予理会,津津有味地大吸特吸。渔夫吸“七星”,文学吸短支“希望”。两人几乎都是大烟筒。他们不可能读什么《布尔塔斯》,一对不合潮流的落伍者。

“等5分钟好了。”文学依然用毫无感情色彩的淡漠声调说道,“但愿这时间里你能完完全全地想起来,昨天夜里在哪里干什么来着?”

“所以此人才成其为知识人。”渔夫朝向文学说道,“说起询问早都询问过了,指纹都登录在案。学潮、妨碍执行公务、材料送审,这些早已习以为常。久经沙场。厌恶警察。熟悉法律,对于由宪法保障的国民权利之类了如指掌,不马上提出请律师来才怪。”

“可我们不过是在征求他同意之后请他同走一遭,问问极简单的问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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