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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窗外怔了半天,萧萧地下雨啦。
在雨中,慢慢地,落叶的蛋音似的,我踱了回去。装满了行李的汽车,把行李和人一同颠簸着,接连着往校门外驶。在荒凉的运动场旁徘徊着,徘徊着,那条悠长的悠长的煤屑路,那古铜色的路灯,那浮着水藻的池塘,那广阔的田野,这儿埋葬着我的恋,蓉子的笑。
直到晚上她才回来。
“明儿就要回家去了,特地来整行李的。”
我没话说,默默地对坐着,到她们的宿舍锁了门,又到她窗前去站着。外面在下雨,我就站在雨地里。她真的瘦了,那对大眼珠儿忧郁着。
“蓉子为什么忧郁着?”
“你问它干吗儿呢?”
“告诉我,蓉子,我觉得你近来不爱我了,究竟还爱着我吗?”
“可是你问它干吗儿呢?”
隔了一回。
“你是爱着我的吧?永远爱着我的吧?”
“是的,蓉子,用我整个的心。”
她隔着窗上的铁栅抱了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那么永远地爱着我吧。”——就默默地低下了脑袋。
回去的路上,我才发觉给雨打湿了的背脊,没吃晚饭的肚子。
明天早上在课堂的石阶前又碰到了蓉子。
“再会吧!”
“再会吧!”
她便去了,象秋天的落叶似的,在斜风细雨中,蔚蓝色的油纸伞下,一步一步的踏着她那双可爱的红缎高跟鞋。回过脑袋来,抛了一个象要告诉我什么似的眼光,于是低低地,低低地,唱着小夜曲的调子,走进柳条中去了。
我站在那儿,细雨给我带来了哀愁。
过了半天,我跑到她窗前去,她们宿舍里的人已经走完了。房里是空的床,空的桌子。墙上钉着的克莱拉宝的照片寂寞地笑,而唐纳生也依依地躺在地板上了。割了麦的田野里来了布谷鸟的叫声。我也学着它,这孤独的叫声在房间里兜了一圈,就消逝啦。
在六月的细雨下的煤屑路,窸窸地走出来,回过脑袋去,柳条已经和暮色混在一块儿了。用口笛吹着Souvenir的调子,我搭了最后一班Bus到上海。
写了八封信,没一封回信来。在马路上,张着疯狂的眼,瞧见每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便心脏要从嘴里跳出来似地赶上去瞧,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在舞场里,默默地坐着,瞧着那舞着的脚,想找到那双踏在样子很好的红缎高跟鞋儿上面的,可爱的脚,见了每一双脚都捕捉着,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到丽娃栗妲村,在河上,慢慢划着船,听着每一声从水面上飘起来的歌,想听到那低低的小夜曲的调子。可是,没有她!没有她啊!在宴会上,看着每一只眼珠子,想找到那对熟悉的,藏着东方的秘密似的黑眼珠子;每一只眼,棕色的眼,有长睫毛的眼,会说话的眼,都在我搜寻的眼光下惊惶着。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在家里,每隔一点钟看一次信箱,拿到每一封信都担忧着,想找到那跳着回旋舞的克莱拉宝似的字。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听见每一个叫我名字的声音,便狼似地竖起了耳朵,想听到那渴望着的“Alexy”的叫声。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到处寻求说着花似的谎话的嘴,欺人的嘴。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
她曾经告诉我,说也许住在姑母家里,而且告诉我姑母是在静安寺路,还告诉了我门牌。末了,我便决定去找了,也许我会受到她姑母的侮辱,甚至于撵出来,可是我只想见一次我的蓉子啊。六月的太阳,我从静安寺走着,走到跑马厅,再走回去,再走到这边儿来,再走到那边儿去,压根儿就没这门牌。六月的太阳,接连走了四五天,我病倒啦。
在病中,“也许她不在上海吧。”——这么地安慰着自己。
老廖,一位毕了业的朋友回四川去,我到船上送他。
“昨儿晚上我瞧见蓉子和不是你的男子在巴黎跳舞,……”
我听到脑里的微细组织一时崩溃下来的声儿,往后,又来一个送行的朋友,又说了一次这样的话。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都很知道我的。
“算了吧!Afterall,it’sregret!”
听了这么地劝着我的话,我笑了个给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滓的笑。老廖弹着Guitar,黄浦江的水,在月下起着金的鱼鳞。我便默着。
“究竟是消遣品吧!”
回来时,用我二十岁的年轻的整个的心悲哀着。
“孤独的男子还是买支手杖吧。”
第二天,我就买了支手杖。它伴着我,和吉士牌的烟一同地,成天地,一步一步地在人生的路行着。
莲花落
飘泊着,秋天钠黄叶子似地,一重山又一重山,一道水又一道水——我们是两个人。
和一副檀板,一把胡琴,一同地,从这座城到那座城,在草屋子的柴门前,在嵌在宫墙中间的黑漆大门前,在街上,在考场里,我们唱着莲花落,向人家化一个铜子,化一杯羹,化一碗冷饭——我们是两个人。
是的,我们是两个人,可是她在昨天死了。
是二十年前,那时我的头发还和我的眼珠子那么黑,大兵把我的家轰了。一家人死的死了,跑的跑了,全不知那去啦,我独自个儿往南跑,跑到傍晚时真跑累了,就跑到前面那只凉亭那儿去。就在那儿我碰到了她。她在里边,坐在地上哭,哭得抽抽咽咽的。我那时候儿还怕羞,离远些坐了下来。她偷偷儿地瞧了瞧我,哭声低了些。我心里想:劝劝她吧!这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哭。
“别哭了,姑娘!哭什么呢!”我坐在老远的跟她说。
她不作声还是哭,索性哭得更高声点儿。这事情不是糟了吗?我不敢再说话。我往凉亭外面望,不敢望她。天是暗了,有一只弯月照着那些田。近的远的,我找不到一点火。一只狗子站在亭外面冲着我望,我记得还是只黑狗。我们家里也有只黑狗,我们的牛是黄的,还有一只黑鸡,毛长得好看,想杀它三年了没忍心杀它。我们还有只花猫,妹妹顶爱那只猫,爹顶恨说它爱偷嘴,可是妈妈是爱妹妹的,爹是爱我的。那只花猫偷吃了东西,爸要砍它脑袋,妹妹抱住了不放,爹就打她,妈听见她哭就打我,我一闹,爹和妈就斗起嘴来了。可是爹哪去了?妈和妹妹哪去了?还有那只黑狗,那只黄牛,那只花猫呢?它们哪去了?
我想着想着也想哭了,她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的,不哭啦。我把脑袋回过去瞧了瞧,她也赶忙把脑袋回过去,怕难为情,不让我瞧她的脸,我便从后边儿瞧着她。她在那儿不知道在吃什么,吃得够香甜的,咽的,我咽了口儿粘涎子,深夜里听起来,象打了个雷似的。她回过脑袋来瞧,我不知怎么的咽的又咽了口儿粘涎子,她噗哧的笑出来啦,我好难为情!她拿出个馍馍来,老远的伸着胳膊拿着。我也顾不得难为情,红着脸跑过去就吃,也不敢说话。吃完了便看着她吃,她还有五个。她一抬脑袋,我连忙把眼光歪到一边。她却又拿了一个给我,我脸上真红热的了不得。
“多谢你!”我说。
吃完了,她又给了我两个。
“真多谢你!”我说。
“还要不要?”
我怎么能说还不够呢?我说够了。
“不饿吗,那么个男儿汉吃这么一些。”
“不饿,你怎么会独自个儿在这儿的呢?”
“一家子全死完咧!”她眼皮儿一红,又想哭啦。我赶忙不做声,过了回儿,等她好了,我才说道:“怎么呢?”
“他们打仗,把我们一家子全打完咧。”
“你到哪儿去呢?”
“我能到哪儿去呢?”
“你打算逃哪儿去?”
“我没打算往哪儿逃,带了几个馍馍,一跑就跑到这儿来啦,你呢?”
“我连粮食也没带,没叫大兵给打死,还是大运气,那能打算往哪儿跑?跑到哪儿算哪儿罢咧。”
那时候儿我和她越坐越近了,我手一摆,碰了她的手,我一笑,很不好意思的挪了挪身子。
“你还是坐远点儿吧?”
我便挪开些,老远的对坐着说话儿。
时候可真不早了,天上的星密得厉害,你挤我,我挤你,想把谁挤下来似的。凉亭外面的草全在露水里湿着,远处几棵倒生的树向月亮伸着枝干。一阵阵风吹过来,我也觉得有点儿冷。亭子外边儿一只夜鸟叫了一声儿,那声气够怪的,象鬼哭,叫人心寒,接着就是一阵风。她把脖子一缩,哆嗦了一下。我瞧了她一眼。
“你还是坐过来些吧?”她说。
“你冷吗?”
“我害怕。”
我挪过去贴着她坐下了,我刚贴着她的身子,她便一缩道:“你不会?”瞧着我。
我摇了摇头。
她便靠在我身上道:“我累了!”
就闭上了眼。
我瞧着她,把我的疲乏,把我的寂寞全丢了。我想,我不是独自个儿活在世上咧,我是和她一同地在这亭子里——我们是两个人。
第二天起来,她有了焦红的腮帮儿,散了的眉毛,她眼珠子里的处女味昨儿晚上给贼偷了。她望了望天,望了望太阳,又望了望我,猛的掩着脸哭了起来。我不敢做声,我知道自家做错了事。她哭了好一回,才抬起脑袋来,拿手指指着我的鼻子道:“都是你!”
我低下了脑袋。
“你说不会的。”
“我想不到。”
她又哭,哭了一回儿道:“叫我怎么呢?”
“我们一块儿走吧!”
我们就一同往南走。也不知跑哪儿走,路上她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走到一家镇上,她说:“我真饿了。”我就跑到一家大饼铺子那儿,跟那个掌柜的求着道:“先生,可怜见我,饿坏了。全家给大兵打了,跪了一天一晚,没东西吃。”那掌柜的就象没听见。我只得走了开来,她站在那儿拐弯角儿上,用埋怨的脸色等着我,我没法儿,走到一家绸缎铺子前面,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莲花落,便低了脑袋:
嗳呀嗳子喂!
花开梅花落呀,
一开一朵梅花!
腊梅花!
我觉得脸在红起来,旁边有许多人在围着看我;我真想钻到地下去。这时候儿我猛的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