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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意思,古迪兰!”欧秀拉转向妹妹说,“勒尔克先生正为科隆的一家工厂雕刻一根柱子的中楣,这根大柱子要立在马路上呢。”
她看了看他那双细长、神经质的手,像是一双虎爪,而不是人的手。
“用什么材料?”古迪兰用英语问。
“用什么材料?”欧秀拉用德语重复了一遍。
“花岗岩。”他回答道。
接下来就是两个内行人之间简短的问答。
“什么样的雕刻?”古迪兰间。
“高凸浮雕。”
“多高呢?”
古迪兰马上被这个话题吸引住了。她从他那儿知道了柱子的一些造型情况。这座浮雕绘的是一幅集市的场面,农民和工匠们在纵酒狂欢,各个醉醺醺的,身着现代滑稽可笑的服装
。有的在傻乎乎地围着柱子转圈,有的对着演出目瞪口呆,有的在拥抱亲吻,挤作一团。还有的在船形秋千上荡来荡去,或是玩枪,一片疯狂,混乱的场景。
两个人又开始了激烈的技艺讨论,古迪兰很喜欢他的构思。
“哇,有这样一个工厂真是太棒了。”欧秀拉喊道,“整个建筑如何?漂亮吗?”
“噢,是的。”他回答,“中楣只是整个建筑的一小部分。它是个庞大的工程。”
他停了一下,耸了耸肩继续说:
“建筑和雕塑必须相辅相成,单纯的雕塑时代就像壁画一样已经过去了。事实上,雕塑
历来都是建筑的一部分。虽然这是个工业社会,但我们可以把工业变成我们的艺术,把我们的厂区变成巴特农神殿吧!”
欧秀拉陷入沉思。
“我猜想,”古迪兰说,“我们的大工厂都将不会那么丑陋了对吗?”
突然间,他活跃起来。
“没错。”他大叫,“没错!不仅我们的工厂丑陋不堪。而且这种丑陋会从根本上毁了整个工厂的,它是有害的,我们会因其丑恶而萎缩。因此,人们会认为工作本身就是丑恶。事实上,机器和劳动本身是极其美丽的,但当工作变得令人不可忍受时,人们就会停止工作,人类文明便也走到了尽头。然而话说回来,我们有机会建设美丽的工厂,美丽的厂房——我们还有机会。”
古迪兰只能听懂一点。她简直要恼火地大叫起来。
“他说什么?”她问欧秀拉。欧秀拉简明扼要地给她翻译了一遍。勒尔克看着古迪兰的脸,等着她的结论。
“那么你认为,”古迪兰说,“艺术应为工业服务?”
“艺术应该诠释工业,就像艺术曾被用来解释宗教。”他说。
“你的作品解释了工业吗?”她问他。
“当然。人在这个集市上做什么呢?他在完成他的劳动,另一面,——机器驱动了他,而不是他驱动了机器。他享受着他体内的机械性运转的快乐。”
“但除了工作——机械性的工作,什么都没有了吗?”古迪兰说。
“除了工作,什么也没有。”他重复着,他向前倾着身子,两只漆黑的眼中跳动着两点烛火。“是的,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为机器服务,享受机器运动的快乐,就那么回事。你从来没有为了填饱肚子工作过,否则你就会知道,上帝是怎样控制我们的。”
古迪兰颤抖了一下,红了脸。不知为什么,她几乎要哭起来。
“是的,我的确不曾因饥饿而工作。”她回答道,“但我确实工作过。”
“工作?工作?”他问道,“你做过什么样的工作?什么样的工作?”
他开始用意大利语和法语混着说。
“你从来没有像世人那样工作过。”他尖刻地对她说。
“我,”她说,“我当然那样工作过。我现在就是为一日三餐工作着。”
他不说了,直直地盯着她,然后完全地放弃了这个话题。他觉得跟她没什么好说的
“但你曾像世人那样工作过吗?”欧秀拉间他。
他吃惊地望着她。
“是的。”他向她吼道,“我知道三天躺在床上没有吃的的滋味。”
古迪兰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似乎划破了他的血管,于是他很不情愿地开始说:
“我父亲是个不喜欢工作的人,我们没有母亲。我们住在奥地利,在奥地利的波兰移民区。我们是怎样生活的呢?嗨,有法子!我们和另外三家人合住一间房,一家占一个角,厕所在屋中间——就是一个盖上木板的坑,——哈!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可能还有个女人跟我父亲在一起。他是个不受约束的人,以他自立的生活方式生活,跟镇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打起来。虽然他是个小人物。但他不愿为任何人工作。”
“那你们怎么生活的?”欧秀拉问。
他看了看她,然后突然转向古迪兰。
“你听明白了吗?”他问。
“能明白。”她回答。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然后他又转开看着别处,不再讲下去。
“你又是怎么成为一个雕刻家的呢?”欧秀拉问。
“我如何成为一个雕刻家?”他顿了一下,“听我说——”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开始用法语讲,“我长大了以后,曾去市场偷东西,后来我开始干活,给泥陶瓶印花。那是一家陶瓷瓶厂,我在那儿开始学造型。有一天,我做了足够多了,我躺在阳光下没有去工作,然后我徒步去慕尼黑,又步行到意大利,一路要饭,走了下来。”
“意大利人对我很好——他们是好人,正直的人,从伯赞到罗马的每天晚上,我有吃的,有地方睡。我从心底喜欢意大利人。”
“而现在——我一年挣一千镑,或可能挣到两千——”他低头看着地面,声音愈来愈细,最后沉默了。
古迪兰看着他那光洁、黑红的皮肤,太阳穴处的皮肤绷得很紧。她又转向他那细软的头发和嘴上的那蓬刷子般的胡子。在他那好动的棱角分明的嘴周围剪得短短的。
“你多大了?”她问。
他抬起头,精灵般的眼睛惊恐地望着她。
“多大了?”他重复了一遍,犹豫起来,很明显他不愿说。
“你多大了?”他反问了一句。
“我二十六岁。”她答道。
“二十六岁。”他重复道,盯着她的眼睛。停顿了一下,然后说:
“杰拉德先生多大?”
“谁?”古迪兰问。
“你的丈夫。”欧秀拉带着一种嘲谑说。
“我没有丈夫。”古迪兰用英语说完,又用德语说:
“他三十岁。”
但是勒尔克用那神秘莫测的目光却紧紧地盯着她。他觉得古迪兰身上的某种东西与他如此地一致。古迪兰也为他感到神奇,似乎他是一头奇怪的动物——一只兔子,蝙蝠或一头棕色的海豹,突然开口和她讲话。但同时,他也知道,他对她的生活行为有着惊人的理解力,尽管他是无意识的。他并不知道他那深邃的目光可以看透她,看出她的秘密。他只想让她作她自己——他完全了解她,这是出于下意识的可怕的认识,而没有任何幻想的念头。
对古迪兰来说,勒尔克身上有着全部生活的基石。任何其他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幻想,有他们的过去与将来。但勒尔克却极其淡泊宁静,既不怀念过去,又不憧憬将来,完全不存在一点幻想。这样的话,他无论怎样也不会欺骗自己。他从不试图去委屈求全。他作为一个纯粹的独立的人,心中只有他的工作。
很奇怪的是,他早年的贫穷与低贱如此吸引着她。那些绅士们,那些经过学校和大学正统教育的人们对她来说,都让她感到趣味索然。她心上涌起一阵对这个流浪儿强烈的同情。
欧秀拉也被勒尔克吸引住了。他使姐妹俩都对他佩服之至。
伯基和杰拉德都不喜欢他。杰拉德对他不屑一顾,而伯基则对他反感极了。
“女人们看上他哪一点了?”杰拉德问。
“天知道。”伯基回答,“除非他对她们使用了什么手段取悦她们、控制了她们。”
杰拉德惊奇地抬起头。
“他追求她们?”他问道。
“噢,是的。”伯基回答道,“他是个卑鄙的家伙,像个罪犯一样活着,女人们像空气流向真空一样涌向他。”
“这可真奇怪。”杰拉德说道。
“也令人恼火。”伯基说,“他利用别人的厌恶和同情使她们着了迷,他是黑暗中下流的小妖。”
杰拉德静静地站着,陷入了沉思。
“女人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问。
伯基耸了耸肩。
“天知道。”他说,“我觉得,她们需要的是被拒绝的满足感,她们好像是顺着一条黑暗可怕的隧道向下爬,不爬到底不罢休。”
杰拉德朝外面的雪雾看去。四下里一片昏暗,可怕的昏暗。
“那么,尽头在哪里呢?”他问。
伯基摇着头。
“我没达到那种境界,我不知道,去问勒尔克吧,他快到那儿了。他比你我都走得更
远,远得多。”
“是的,但在哪方面领先呢?”杰拉德恼火地说。
伯基叹了口气,两个眉头打成了结。
“在仇恨社会方面,”他说,“他像只耗子般生活在腐败的河水中,河水一面流入深不见底的井里,他确实在我们之前,他恨极了理想,恨得咬牙切齿,可他无法解脱自己。”
“可能。”杰拉德说。
“他是个令人痛苦的否定者,一直咬到生活的根部。”
“可为什么别人还关心他?”杰拉德叫着。
“因为他们也憎恨理想,在他们灵魂深处,他们想去阴沟里看看,而他就是游在人们前面的小耗子。”
杰拉德仍然站在那里,凝视外面迷濛的雪雾。
“我不明白你的话,真的。”他用一种平淡而无可奈何的口气,“那听起来像种古怪的欲望。”
“我想我们需要的是这样的东西,”伯基说,“只是你想很快地跳下去,那么狂热,而他则顺流而退,顺着阴沟的水流。”
与此同时,古迪兰和欧秀拉正在伺机跟勒尔克说话。男人们在场时是无法开口的,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无法跟他接触。他非得单独地跟她们在一起不可。而且他总是希望欧秀拉在家,因为她可以把他的意思传达给古迪兰。
“你除了建筑雕刻艺术之外不作别的什么吗?”一天晚上古迪兰问他。
“以前做过,”他回答说,“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除了给别人画像。别的嘛——”
“都有什么?”古迪兰问。
他停顿了一下,站起来走出屋去,他马上又回来了,带来一小卷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