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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呼些什么,庆贺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到。这到晚上,卢小波喝得烂醉如泥。他
一路吐一路跌跌撞撞地寻找回家的路。在街头乘凉的人们都捂着鼻子对着他吼吼叫
叫,他在到处的吼叫声中迷失了方向,几乎在下半夜他才看到他家涂着蓝色油漆的
窗框。
公安局的人依时而来。他们在楼上办公室呆了片刻,便下楼来带走了卢小波。
那天下着绵绵细雨。公安局绿色的吉普车停在装卸站大门口,我们所有的人都涌了
出来,淋着雨,沿路而立,形成夹道。公安员给卢小波戴上了手铐。卢小波十分惊
慌,他朝金苟他们站的地方望去,眼里充满了悲哀和无望。金苟紧张着面孔盯着他。
卢小波正欲说句什么,未及开口,就叫一个公安员推上了汽车。只几分钟,汽车便
开得没了影。我们观者在汽车开出去好一会儿还呆站在那里。一个女孩长叹了一口
气,说:“卢小波真傻呀。”我当时也说了话。我说:“他一定会后悔的。”
事实上卢小波一被戴上手铐就后悔了。他说他是看了那个拿手铐的公安员的眼
睛才生出的悔意。那眼睛望卢小波时没有一丝的怜惜,有的只是冷漠和鄙视。卢小
波突然感到手铐的冰凉一直侵入到心底,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刀,一层层剥着他的内
脏直插深处.他想是否会有一天,人们迎向他的目光也是如此?这么一想,他不禁
打了个寒噤,懊悔如血流了全身。他于是想说句什么,可业已太晚,一个很有力的
巴掌抓住他的胳脯,只一搡,他便被塞入了车里。没来得及再望一眼他工作的这个
小小装卸站,车便驶出了好远。
卢小波说他一路根本不晓得自己在想些什么。什么头绪都没有。莫名之间,便
到了公安局。
真正倒霉的事则是进了这扇大门后发生的。
他先被交给了联防队员看管。那年月的联防队员乃由各工厂机关的职工组成。
卢小波自己都搞了半年这个。联防队员只要没前科,皆可轮着干。这便使联防队员
联不联防都没有质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做了联防队员后如果受了老婆或领导的气,
可有个地方发泄——抓个什么人来恶揍一顿就是了。
卢小波说他的运气差就差在那天至少有三个以上的联防队员心里有气,而且这
口气一直憋到卢小波进门时尚未释放出去,这致使卢小波进门还没看清人便挨了拳
脚。卢小波一边躲闪一边嗷嗷地叫道:“怎么打人?怎么能打人?”回答是:“就
是要打你,打你们这些到这儿来挂号的坏种。”
卢小波失策之处在于他竟然顶了嘴。他听到自家被骂为“坏种”,一股恶气涌
上,怒道:“放屁,你他妈才是坏种!”
一个很怪异的声音说:“咦,这狗日的还敢犟嘴。给他来点厉害的。”
话音刚落,又有拳头如雨点劈头盖脑而来。卢小波到这时才明白说什么都没用
了,放屁的只能是他自己。他干嚎着,连连叫饶。
一顿痛打,把卢小波打灰了,他想眼下除了认账,伏罪,他又还能干什么呢?
人的运气,无论好坏,只要它来时,九重大门都是挡它不住的。那一阵子的卢
小波便是如此。几乎在他悲壮地离开装卸站朝公安局挺进的同时,公安局抓获了一
个流氓集团。为了严惩这伙人,除了重判他们之外,还将他们一伙用卡车载上,去
他们的工作和居住地点游街示众。用一个领导的话说:“叫人民看清他们的嘴脸,
叫女人们看清他们的嘴脸。”
卡车如期抵达关押之地,警察们严肃着面孔一连推出了七个人,令他们沿车栏
杆一边立四个。一个警察说,这边才三个,不对称。另一个警察说,把那个姓卢的
家伙拉来当个替补吧。于是便有人去提卢小波了。
卢小波遭拘已十天,已熬去了一半的时光。忽然被提以为提前释放。直到被推
上汽车,瞥见身边及身后之人,方知大事不好,他挣扎着喊了声:“不——”脖子
立即被一双大手掐住,几乎喘不出气。卢小波的眼泪哗哗而出。在汽车轰隆隆发动
的马达声中,他想他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他身边的流氓集团分子之一鄙夷地一瞥他
说:“就你这草包,也配跟我们一起走街?”
那次游街示众的次序是这样安排的:按流氓分子罪行大小来排先后。卢小波很
自然地排在了最末。但是很不巧的是,流氓集团首犯的家距卢小波的家只有百米之
差,仅隔一条马路而已。司机为省油也为省事,便说何必这么跑来跑去,在这边游
完,就去路那边不更好?押车的领导想能省事使省他一事,于是首肯了。
游街示众这事儿,我们以往都见得很多。游街不光只是游,还要停下车来斗。
一个嗓音很高很亮的女人专门负责介绍罪行,批判罪行和呼喊口号。卢小波的介绍
和批判词都很短,口号也只喊了三两声,就那,也足够他受的了。在他的家门口,
他看见了他的老父亲软倒在墙根,老泪纵横,扒着窗沿半天站不起来。卢小波哭喊
了一声:“爸爸,我是冤枉了的!”他的脑袋立即挨了一下,有人喝斥道:“谁冤
枉了你?是我们专政机关吗?”卢小波吞咽着唾沫,尽可能使自己不再出声。他透
过朦胧泪眼看着他的父亲行将站起却又再次软倒。父亲的这副软弱是他一生中头一
次见到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直到临咽气最后一分钟,嘴里仍叫道:“小波,你
好蠢呀,你怎么能相信人话?你怎么敢信人的话?”卢小波说他在他后来的日子里,
便总是拿了父亲的这话来告诫自己。他常常说,卢小波,你不可以相信人话,你不
敢去信人的话。如此,他觉得他和这个世界便很容易地融洽到了一起。他除了自己,
什么都不信。
在那个时间和空间无处不充斥着耻辱的日子里,在他眼睁睁地望着他的父亲在
他亲手涂剧的蓝色油漆的窗台下苟延残喘之时,邻家女儿的母亲划着她肥白的手臂
对众多看客说:“什么东西!他还想追我家的姑娘,又不吐口涎水把自己照照。”
这声音如两把长剑,直刺着卢小波的耳膜。他知道他的爱也因了这事而成泡影,恍
然之间,他感觉到邻家女孩咬着唇嘤嘤地哭泣着。他心里喊道,对不起,我对不起
你。
我记得那天我在一阵阵的喧哗中跑出装卸站大门时,我简直目瞪口呆。我看到
卢小波胸前挂着“流氓分子卢小波”的大木牌。他的面色苍白,似乎已无力支撑住
自己。两个警察铁板着面孔架着他。为了这事,在斗完回返的路上,那两个自认为
消耗了气力的老兄一人给了卢小波一大脚。致使卢小波腿上的青斑两个月不褪。度
过了那样一天的日子,就如同已死过一次,如同在炼狱之中煎熬了一回。卢小波说:
“任谁经那以后,他就会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还值得他去害怕。”
终于,卢小波结束了他的关押生活,然而他的苦难劫并没有结束。迎接回来时,
站里倒是派了辆货车,由大维带队,金苟等人亦去了。站里人都知道卢小波斯日归
来,纷纷然抢点干活,提前下班,尔后守在门口迎候,所有人都充满了喜悦,仿佛
欢迎卢小波凯旋。然而归来的卢小波却毫无功臣之状,一脸的死灰,不苟言笑。无
论人们问什么,他皆懒得回答,目光呆滞滞的,不知往哪儿望。被问得急了,他且
反诘一句:“你们倒底还要我怎么样?”
卢小波的举止如同给兴奋中的站里人浇了盆凉水。大家一律失望,且开始有言
语讽刺于他。金苟说:“伙计,就是帮老子上刑场挨了个枪子儿,也犯不着这样呀?”
卢小波当时冷冷地回答他说:“可惜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
卢小波回来后有十天没上班。这十天中,他的父亲死了。
卢小波再次出现在装卸站时,显得更瘦,更加沉默寡言了。他从桌子边往食堂
窗口走去,就像一条影子飘过。我记得有一次我还去劝过他。我说:“卢小波想开
点。”他说:“你觉得我有什么想不开的?”他呛得我说不出什么,只好不再同他
搭腔。
卢小波同金苟一伙却作出了绝对地断交架式。这对卢小波显然无益。卢小波说
他一见他们几个就胃痉挛。金苟倒大度,笑说:“不见我们几个弟兄对胃有好处,
那也倒是一剂好药。”由此卢小波的活儿便再也没人帮忙了。
卢小波在重返仓库干第六天活儿时,觉得肩部的问题愈来愈严重了。起先一点
点疼,他未介意,到了第六天要抬一根工字钢上板车时,他才感到右边肩部一使劲
便剧烈地疼痛。站长还算客气,给了他两天假,让他去医院检查。在医院拍了片子,
才知道在公安局时,肩胛被打出了问题。医生说绝不可以再干重活,否则后果更严
重。卢小波拿了证明去找站长调换工作,而那一阵子,正好要挑一批人去公司培训
驾驶员。站长微微笑道:“你先回小队坚持一段时间,我会考虑你的。”
两月的时间在卢小波的焦虑和痛苦之中踱着方步缓缓而行。如同二十年漫漫时
光,终于到了张榜公布的这一天,然而卢小波却榜上无名。却见金苟的名字赫然在
纸上。卢小波站在榜前两眼发直,忽而他一下抓了榜纸,直冲站长办公室。
站长正呷着茶同书记两人谈着什么,见卢小波来,不等他开口,便已知来由,
站长把手一指:“先别激动,有话慢慢说。”
卢小波说:“慢你妈的屁!你当初红嘴白牙是怎么说的?”
站长说:“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的嘛,有些事情的发展是始料不到的。”
卢小波说:“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金苟打人,我顶他坐牢,结果他倒成了青
工尖子,选拔去开车。我呢)”
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