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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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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跑猪突然大喝一声,挥舞手中的皮鞭,打得那几个纨待子弟鬼叫连天,哭爹喊娘,四散奔跑;然后,跳下马走过来,长满黑毛的大手一托贾燕环的下巴颏儿,粗声恶气地问道:“小妞儿,想汉子了吧?你抬起头,瞧我怎么样?”“去你的!”贾燕环扭动着杨柳腰肢,“我早有主儿了。”“谁?”“我表哥,指腹为婚。”袁大跑猪哼了一声,摘下垂挂在胸前的金表练儿,七缠八绕在她的脖子上,说:“这就算下了订礼,你归我了!”狠狠拧了一把她那粉嫩的脸蛋儿,跨上马奔驰而去。第二天,她表哥的死尸,躺在了萍水湖畔的三岔路上。又过了一天,袁大跑猪打发一顶八抬大花轿,十六面红罗伞,三班鼓乐吹吹打打,把她抬进了袁家大院。花烛之夜,贾燕环一人洞房,吓得魂飞魄散。袁大跑猪手提一条懒驴愁皮鞭子,杀气腾腾,审贼一样,问一句她得答一句,一句答不上来,皮鞭就像雨点一般落在她的细皮嫩肉上。以后,三日一问,五日一审,身上的伤痕一层又一层。除此之外,袁大跑猪还强令她每日背诵《女诫》,恭楷书写《女诫》,说是不但要武火炒,而且还要文火炖,才能将她这个小家碧玉调理得收心敛性,恪守妇道。三年功夫,袁大跑猪觉得她修成了正果,打骂减少下来;贾燕环丧失了天真的轻挑,养成了深藏的刻毒,表面上对袁大跑猪百依百顺,不敢有半点拂逆,内心里可揣着五把刀子摇旗呐喊,三把攮子。她暗暗把袁大跑猪的大老婆视为眼中钉,那个胖得像一堆囊肉的母老虎,虐待她比袁大跑猪更残忍。忽然一天,母老虎在雨后滑了个跟头,栽成了半身不遂,烂死在炕上。于是她野心勃发,一心盼望袁大跑猪将她扶正。袁大跑猪却一定要她生个儿子,才能取得这个高贵的身份。她一面每日到八仙观晨昏三叩首,拜神求子,一面把软弱怯懦的大少爷袁萍生看成肉中刺,拜神求子时又祷告十殿阎罗,赶快打发白无常把袁萍生勾魂索命而去。卢沟桥一声炮响,国民党军屁滚尿流而逃,萍水县衙门也鸡飞狗走四散。袁大跑猪异想天开,白日大做皇帝梦,在瓦官阁自立国号,划地称王;择吉登了基,却只册封贾燕环为贵妃,皇后的位子虚席以待,还不知落在哪个女人的身上。因此,贾燕环就更常跑八仙观,暗害袁萍生也越发刻不容缓。八仙观座落在瓦官阁西北角的高坡上,粉白围墙,青石台阶,内外花木葱定,彩蝶纷飞;走进庙门,是一座古色古香而又小巧玲珑的殿堂。殿堂虽小,却也雕梁画栋;四壁画的是群峭碧摩天,松高白鹤眠,野竹分青霭,高峰挂流泉。八位木雕泥塑,面目不同,形态各异:袒露大肚皮的汉钟离,背着酒葫芦的铁拐李,倒骑驴的张果老,峨冠博带的曹国舅,执拂尘佩宝剑的吕洞宾,吹洞萧的韩湘子,挑花篮的何仙姑,梳娃娃髻的蓝采和,栩栩如生,真好像有血有肉。三姨太太贾环燕,头上插满黄灿灿的金钗玉簪和五彩缤纷的丝绒花朵,描眉打鬓,涂脂抹粉,两耳垂着叮当响的金耳环,手腕戴着沉甸甸的金手镯,上身穿的是茉莉红缎小祆儿,下身穿的是葱心绿酒花绸裤,外罩一条丹凤朝阳百褶裙,脚上是尖尖小小的绣花凤头鞋,坐着官轿来到八仙观,进门直到正殿阶前才下轿。风摆杨柳,轻挪莲步,贾燕环扭扭捏捏走进正殿;八仙观那个眼斜心不正,明里不染红尘,斩断七情六欲,暗地里男盗女娼,窝赃聚赌拉皮条的老道士,赶忙迎接出来,站在香案一侧,躬身稽首。贾燕环点燃红烛高香,敲钟击磐,三跪九叩,四起八拜,口中念念有词。“请娘娘静室休息,小道拜茶!”老道士深深一揖,高声说道。贾燕环的嘴角微微一笑,吩咐跟班和轿夫,庙外恭候。老道士前边引路,她独自一人到后院去。后院,别有洞天,满庭花草,掩映着几间斗室。老道士轻轻关上小门,就在门下把守。贾燕环轻车熟路,直奔斗室中的一间安乐窝。房门张开半扇,贾燕环闪身进屋,室内幽暗,栽到了等候多时的金镶王怀里。金镶玉二十七八岁,油光的大背头,一张小白脸子,穿一身杭纺裤褂。他原是萍水县警察局的巡官,派驻到萍水湖,认袁大跑猪当干爹,穿堂入室,十分亲密,干爹对干儿子深信不疑,干儿子就勾搭上了干娘。殷崇桂和金雄飞溃逃,到天津以后便躲进租界,不肯南下。金镶玉留在了瓦官阁,辅佐干爹登基坐殿,官封一品军机大臣。前几天,忽然接到殷崇桂和金雄飞的密信,到天津跑了一趟,刚刚回来。“盼得人家眼蓝,想得人家肠断!”贾燕环在金镶玉的怀里撒娇打滚儿。“官星高照,我走红运了!”金镶玉得意洋洋,“殷崇桂跟日本特务机关挂上了钧,等日军打下萍水城,他还回来当县长。金雄飞投靠了齐燮元,齐燮元成立治安军,委任金雄飞当团长,配合日军进攻萍水。殷崇桂跟金雄飞当面给我封官许愿,只要我把袁大跑猪劝降,提升我当警察局局长。”“你先慢一点官迷心窍吧!”贾燕环撇了撇嘴,“城里齐老举人,打发他的外甥俞菖蒲,劝说袁大跑猪合伙抗日,还不知道袁大跑猪脚踩哪一只船?”“开市大吉!”金镶玉狂喜得手舞足蹈,“俞菖蒲送上门来,我正要杀他。这才是天上掉馅饼,活该我有口福。”“俞菖蒲是殷县长的乘龙快婿呀!”贾燕环一阵惊吓,“你杀了俞菖蒲,殷县长饶得了你吗?”“这是二皇娘给我的大令。”金镶玉咬着贾燕环的耳朵,“殷崇桂是个缩头男子,二皇娘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叫他打狗,他不敢骂鸡。”“二皇娘为什么想杀自个儿的姑爷呢?”贾燕环纳闷地问道。“她想把女儿改嫁给金雄飞。”金银玉喊喊喳喳,眉眼乱动,“俞菖蒲人头落地,齐老举人必不答应,带兵攻打瓦官阁,乱军之中我再替你谋害亲夫。袁大跑猪的万贯家财归了你,你愿意改嫁就改嫁,不愿意改嫁就招野汉子。反正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就随心所欲吧!”“你今夜晚就下手!”贾燕环急不可耐,“袁大跑猪一死我就嫁给你。”二十一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已经半夜三更,菖蒲还没有人睡;他走出客房,在花园小院里来回踱步;天上是沉沉的阴云,地上刮起呼呼的大风,闪电在夜空金蛇狂舞,不时传来轰轰的雷声,看来要有一场大雷雨。一整天,菖蒲被软禁在驿馆,袁大跑猪没有打发人来邀见他,袁萍生也没有到驿馆来看望他。夜长梦多,节外生枝,他有点后悔单枪匹马前来瓦官阁。柳长春留在了石瓮村,熊大力留在了龙舟渡口,他失去了左膀右臂,而柳摇金和柳黄鹂儿远在萍水县城,他更缺少心腹之人。人生地不熟,睁眼一团黑,他这个空有满腹文章的大学生,心慌意乱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不禁念天地之悠悠,独枪然而涕下。几颗铜钱大的雨点,打在了他的脸上,他骤然惊醒,急忙挥去悲愁,情不自禁地吟起他的朋友、北平学联主席黄诚抄赠他的一首诗,茫茫长夜欲何之?银汉低垂曙尚迟;搔首徘徊增愧感,抚心坚毅决迟疑。安危非复今所寄,血泪拼将此地糜;莫谓途艰时日通,鸡鸣林角现晨曦。他心情激动,念到最后两句,竟在风雨雷电中高呼起来。“俞公子!”花丛中,突然有人轻轻唤道,“大雨就要来了,你快回屋歇息吧。”菖蒲毛骨惊然,心惊肉跳地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人并不自报姓名,黑暗中低声问道:“俞公子,你可认得金磙子?”“那是我新结交的朋友。”菖蒲又反问道,“你也认识他?”“他在瓦官阁扛过三年长工。我跟他有八拜之交。”那人说下去,“天色大黑,他从龙舟渡口前来找我,嘱咐我暗中护卫命公子。”菖蒲看看四外,只怕隔墙有耳。这时,雨点也富起来,便说:“壮士,请到客房里坐。”走进客房,菖蒲捻亮书案上一盏头号玻璃罩煤油灯。这才看见,来人身穿一色青,是个威武雄壮的年轻小伙子。“小子林豹犊儿,拜上俞公子!”小伙子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也替我家彭祖奶奶,给齐老举人请安问好。”菖蒲喜出望外,一边还礼一边说:“我的舅父编修萍水县志,彭祖奶奶不但被列人节妇篇中,而且名列乡贤之长老将内。我出城之前,舅父叮咛我,若到瓦官阁,替他拜望彭祖奶奶。”林豹犊儿慌忙一揖到地,说:“我替我的祖奶奶,多谢齐老举人。”菖蒲又说道:“还有柳摇金老师父,在我临来时,也嘱托我,他在江湖卖艺,跟瓦官阁一位捉妖拿邪的李二两拜过把子,叫我问候。”“唉呀,越发是一家人了!”林豹犊儿笑道:“二两大伯,就在墙外柳丛中。”菖蒲忙说:“快请他进来。”林豹犊儿一摆手,说:“彭祖奶奶吩咐我们爷儿俩,他在墙外观风,我到院里护卫。”菖蒲请林豹犊儿坐在一把大师椅上,赞叹道:“壮士进墙,我竟毫无知觉,真是武艺高强。”“不敢当。”林豹犊儿欠了欠身,“我见过柳家班卖艺江湖,柳摇金老师傅的女儿柳黄鹂儿,才称得起武艺超群。”菖蒲笑着说:“黄鹏儿已被家母收养,跟我情同兄妹。”林豹犊儿目光炯炯地问道:“俞公子,你到萍水湖来,是想劝说三家合伙,守土安民,抗日救国吧?”“正是!”菖蒲点着头说,“可是袁乡坤一直不肯跟我会面,共商大计,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是个好雄!”林豹犊儿冷笑道,“他本是张宗昌身边的一个副官,自吹是洪宪皇帝的侄子,一心想乱世为王。姓袁的有奶便是娘,哪头炕热睡哪一头,俞公子千万小心,别上他的当。”“他的儿子袁萍生呢?”菖蒲问道。“那是一条扶不直的井绳!”林豹犊儿更是十分轻蔑,“多亏他姥姥家的舅舅、表哥们支撑着他,三姨太太贾燕环才不敢在他身上下毒手。”菖蒲沉思片刻,恳切地说:“壮士,你看我到瓦官阁来,该从哪里人手?”“我们三合会,愿投齐老举人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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