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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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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归途,孙小(饣果)子把金榜扣留到月上柳梢头才放生。从河西务到刘家锅伙,骑驴二十八,坐船三十六。金榜元驴可骑,只有到河边坐等搭船。他搭上一只打鱼小舟,逆水而上回到刘家锅伙,已经是夜半梆声到客船了。心中有鬼,他不敢月光之下走大路,只能曲背躬腰像爬行,沿着路边柳影蹭回自家柳篱小院。柴门外,拴着单老双的大走驴,呼吃呼吃喘气。“爹,您不把金榜找回来,我就当面死给您看!”屋里,单对子疯了似的哭闹。“爹歇一歇腿,喝口水就上路。”单老双低声下气,“二十八里旱路,我找了两个来回,怎么就……怎么就……”他想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又怕惹火了女儿,咬住舌头咽了回去。“他挨了您的骂,也许心眼一窄,跳井寻了死。”“我倒怕他跟着孙小(饣果)子那个骚丫头,远走高飞奔他乡了。”“给我把金榜找回来!”发了狂的单对子把他爹推探出屋,“找不回金榜别来见我!”金榜猜想单对子已急得心如汤煮,很想三步两步进门,眼看单对子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转念一想,单对子脾气拐孤,性情倔犟,过去他跟野台子戏小旦偷香窃玉,单对子一不吵二不骂,也不寻死觅活,只是阴沉着脸像满天乌云,十天半月不放晴,半月三十天不过一句话,他怕见这张脸。回转河西务,孙小(饣果)子石榴格下藏身,又有失男子汉大丈夫的脸面,也不忍更伤单对子的心。仅来倒去转脑筋,忽然眼前一亮,想起有一条黑道可走。这两年金榜结交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也认识几个绿林中人。他教书的私塾简陋破旧,夏天漏雨冬天透风,学生家长合伙修房,停学几天,他正可猫到绿林暂避几日。想定,他又悄悄离开刘家锅伙,到一个名叫鬼门关的强人啸聚之地躲藏起来。单老双寻找金榜,不但找遍了水旱两路,而且连沿途的土井都搜寻了一遍,毫无金榜踪迹。败兴而归,不敢面见女儿,怕女儿悲、伤、急、气寻短见。他也不敢找刘二皇叔,自觉理亏嘴短。看来上下都能说话的只有张团圆,他不得不向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摧眉折腰,低一头矮三寸说软话儿。张团圆家住村边,寡妇门前是非多,单老双从没到她家串过门。张团圆跟刘二皇叔相好,虽然已经犯了淫戒而有违七出之条,却又很为刘二皇叔守身如玉。她只有三间茅檐低小的泥棚寒舍,四面围墙偏要五尺多高,墙头还插满二尺枣刺棵子。两扇院门紧闭,还有一个榆木檩条栅栏护住院门,颇像目前高楼单元房的防盗门。单老双在门外拴了驴,为了消灾解困,不得不礼下于人,轻声柔气叫门,管那个不守妇道的张团圆一声一声叫嫂子。门开,张团圆出现面前,白褂灰裤大圆髻,要想俏一身孝。清水脸一本正经,但是眼神满含春光,流动风情,瞒不过单老双那见多识广的目力。单老双想进门去,张团圆冷气扑面:“有话门外说吧!”“我怕外人偷听。”“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鞑子来了你开门不开门?”“你管得着吗?”砰!张团圆关死了门。“嫂子!”单老双大声哀叫,“兄弟走投无路,才登门烧香拜佛,你不能见死不救,眼瞧着我一命归阴呀!”“隔着门扇说吧,我听得真。”张团圆搬了个薄团,在门后坐定。单老双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呜咽道:“我不该嘴臭骂金榜两句,就怕他羞愧心窄……”“我早料到会唱这出戏!”门后的张团圆拍着巴掌笑个不住声,“孙小(饣果)子是一条腥鱼,金榜是一只馋猫,你跟对子把腥鱼送到馋猫嘴边,这该怪谁?”单老双照自己的脸上掴了两掌,连说:“我糊涂,糊涂!怪不得对子。”“你呀,烂糟用的木头雕不了花,牛粪堆墙抹不了白。”张团圆把孔夫子的骂人的言语通俗化,“对子长的不是榆本脑壳,我能给她开窍,你得叫她认我当干姑姑。”“本来就是干婆婆,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当干姑姑反倒舍近求远了。”“放屁,我把你这头老阉驴下汤锅。”“鞑子耳边,你还得替我多多美言。”“自从有了孙子狗我儿,鞑子压根儿就不把金榜放在心上。”“团圆妹子,哥哥多谢你啦!你娘家没亲人,今后我就算你的娘家哥哥。”张圆圆心头一热,眼泪夺眶而出,开门想叫单老双进屋,管他一顿酒饭,单老双牵驴已经走远。张圆圆一出面,满天云雾散。又过了一日,鬼门关来了个小喽罗,替金榜给单对子捎话,说他要落草为寇,为了不给家里带来斩草除根的灭门之祸,对子应该带着狗嫌儿赶快背并离乡改嫁。对子哭了个七死八活,小喽罗牵马要回鬼门关,她把狗嫌儿撇在炕上不管,抢过缰绳爬上马背,偏要鬼门关寻夫。鬼门关夫妻相会,对子只怕金榜不跟她回家,哪里还敢抱怨丈夫?回到家对子又怕金榜犯驿马星,一不顺心就出走,在干姑姑张团圆的指点下,要当丈夫的贤妻,儿子的良母,越发不怨不争,百依百顺。刘二皇叔和单老双看见一对儿女亲亲热热,也就不想深究是非,赏罚分明。孙小(饣果)子跟申二毛子假儿子交换婚帖过了礼,择定了成亲的吉日。刘二皇叔跟申二毛子已经割抱断义,划地绝交,不随份子。单老双虽是媒人,申二毛子换过了大红婚帖,便觉得单老双身份低下,花大钱请一位老秀才当大媒,单老双也就不必到场。喜日,三班鼓乐,人抬大轿,把孙小(饣果)子迎进申二毛子家。拜完天地,入洞房揭盖头,孙小(饣果)子看见的是个丑八怪,尖叫一声跳出后窗逃走,一口气跑回孙家(饣果)子铺。孙大裤裆不是一盏省油灯,孙小(饣果)子更是蒸不熟煮不烂的滚刀肉;父女俩指使他家狐朋狗友,从旱道上生擒了单老双,吊在孙家(饣果)子铺外绿树下痛打,单老双熬刑不过只得供出金榜的冒名顶姓。孙大裤裆一听是刘二皇叔的儿子,喜出望外,哈哈大笑道:“当年,鞑子没到水路上保镖,在草台戏班里当护台,我也在那个草台班子里做大锅饭。鞑子是条好汉,我愿跟他攀亲家。吊在绿树下的单老双连连喊道:“大裤裆,我的女儿早当了鞑子的儿媳,你想插腿也没有立足之地。”孙小(饣果)子耳环叮咚响,哼着鼻子道:“我不管鞑子不鞑子,只要鞑子的儿子金榜。”“金榜早娶了我的女儿呀!”“休了你女儿,换我做填房。”“我女儿给他生了个大小子。”“换了我,一窝能给他下出五男二女。”单老双连连告饶,声声悲切:“小(饣果)子姑奶奶,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您高抬贵手,法外开恩吧!”“呸!”孙小(饣果)子的一大口唾沫,整整儿啐在单老双的鼻梁上,“你带着自个儿的女婿晃花了姑奶奶的眼,眶骗我嫁给申二毛子的丑八怪傻儿子,毁坏了姑奶奶的终身大事,罪该五马分尸,大卸八块,千刀万剐。”“丫头,留着你的丹田一口气,找鞑子打嘴架去!”孙大裤裆低声问女儿,“你是坐车,还是乘船?我看不如再坐一口花轿,大摇大摆抬进鞑子家。”“不!”孙小(饣果)子独出心裁,更高一招,“蓝棺罩,白棺帏,十二人抬,我要挺尸人门。”众人大惊失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六这天中午,刘二皇叔全家,在葫芦架下吃艾窝窝。难得的是刘二皇叔满脸喜气,孙子狗嫌儿在他身上爬来爬去,爬上爬下,抓挠他的痒痒肉,笑得他一个艾窝窝堵住了喉咙,憋出了面如重枣关公脸。刘家的宗祠在大河西岸,刘二皇叔带着狗嫌儿在鬼节给祖宗进香。小小的狗嫌儿照猫画虎,学着爷爷的跪拜姿势,有板有眼给祖宗木主叩头。九十九岁的老家长笑眯了眼,赞不绝口:”祖宗遣金童下界,此子为兴刘而来。”说着,从神龛上取下一只长命锁,挂在狗嫌儿脖子上。这时有个本族晚辈,在京城做生意,回家歇伏,敬献老家长京华特有风味的艾窝窝两盒,老家长当众把一盆赏赐狗嫌儿。刘二皇叔就像领回皇帝的赐胙,不但全家聚餐,还把张团圆请来共享口福。葫芦架下笑声阵阵,没听见阵阵丧乐,来到门前。毛蓝布棺罩,杏黄绦子镶边,罩顶绣着大朵白菊花,为了省钱只雇八人抬杠,杠架上不是棺材,而是秫秸编成的灵床。灵床铺一张土布单子,莲花枕上仰躺着孙小(饣果)子,面盖糊窗户的白高粱纸。单老双被反绑双手,一团破布堵住嘴,一杆抬魂幡插在背后;孙大裤裆骑在单老双的大走驴脊背上,一声高一声低喊嚷道:“鞑子,你坑害安善良民,哄骗良家妇女,我啐口吐沫淹死你!”刘二皇叔听见了叫骂,满脸喜气一扫而光,脸沉得像一块铁板,双眉皱成了肉疙瘩。单对子一看老爹蓬头垢面血淋淋,扑出柴门,掏出单老双嘴里的破布团子,哆嗦哭喊道;“你们……你们是绑票的土匪!”单对子不会口吐脏字儿。“姑奶奶就是要绑走你的男人!”灵床上骨碌爬起了孙小(饣果)子,身穿新娘子凤冠霞吹百褶彩裙,却又披头散发满身鬼气,“绑走刘金榜,跟姑奶奶成双配对入洞房。”“更名改性给我当倒插门女婿。”孙大裤裆给女儿帮腔,从驴背上滚下来。孙小(饣果)子嬉皮笑脸道:“改了姓不必更名,就叫孙金榜吧!”“你们这两个狗男女!”金榜跳脚回骂。刘二皇叔黑着脸狠刺他一眼,金榜吓得噤声。好男不跟女斗,张团圆不等刘二皇叔吩咐,怒气冲冲走出柴门。直到孙大裤裆面前,并不多费唇舌,一巴掌扇过去,孙大裤裆嘴角淌了血。“妹子,妹子,君子动口……”孙大裤裆藏头裹脑,像条痴狗。原来,张团圆和孙大裤裆是亲表兄妹。张团圆的娘,是孙大裤裆的亲姑,孙大裤裆的爹是张圆圆的亲舅。张团圆生父病死,全家投奔算舅。舅舅和舅母不愿多添几双筷子,先把张团圆卖到刘家锅伙当童养媳。不久又逼迫张团圆的娘改嫁一个外乡船夫,赚得的身价买了二亩河滩地,哪管妹子和外甥女骨肉分离,不得团聚?张团圆嫁到刘家锅伙,孙大裤裆从没看望一回。听说张回国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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