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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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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玉姑又问道。伏天儿伸出小手,一点娘的鼻子,又回身搂住爹的脖子,说:“爹系(是)银(人),娘系(是)银(人)。”“爹是什么人,娘是什么人?”玉姑又追问道。“爹系(是)土梦(命)银(人),娘系(是)苦梦(命)银(人)。”这一套,都是玉姑的说文解字,伏天儿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你是什么人呢?”玉姑节外生枝,进一步考问。伏天儿眨巴眨巴乌溜溜的圆眼睛,小脑瓜儿里打了个闪,心里转了个圈儿,答道:“我系(是)土梦(命)银(人),也系(是)苦梦(命)银(人)。”“下流坯子!”玉姑突然一声断喝,“你长的是拿笔杆儿的手,富贵金命人。”而且,立逼着伏天儿一字一句把她的话学说一遍,伏天儿一字一句一个泪珠儿。“你吓着了孩子!”叶三车心疼地把伏天儿贴在胸口,“七岁看大,八岁看老,他刚几天不吃奶,哪里会抄近统运转影壁?”“是你不懂道理!”玉姑恼了,“玉不琢,不成器;幼不学,老何为?”叶三车见妻子动怒,噤若寒蝉。玉姑恨不得儿子一夜之间中状元。伏天儿六岁进学堂,这在花街,可是史无前例,惊天动地。龙头和凤尾的老长辈,各家摊公份儿,把一年级小学生伏天儿,打扮得就像进京赶考,神气十足。叶三车天天背儿子上学,背儿子下学,儿子年年甲等第一名。可惜玉姑没有亲眼看到儿子金榜登科,披红插花跨马游街,就在伏天儿念到六册书的时候,她得了干血痨。寒霜单打独根草,玉姑一天比一天病重,眼见着熬得过初一,熬不过十五了。咽气前一天,玉姑回光返照,脸上三春桃花色,眼神波动明媚的春光,她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而且,一缕柔情绕心头,她就像洞房花烛夜的新娘子,斜倚在叶三车肩上,轻声软语,从来没有过这么好脾气,从来没有跟叶三车说过这么多的话。自从她病得起不了炕,就打发伏天儿到蓑嫂家借宿,生怕儿子沾上她身上的晦气。窝棚小屋,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好人儿,搂紧我……”玉姑乍冷乍热,脸上的红颜褪了色,眼里的春光暗下来。叶三车连忙解开怀,把她紧贴在自己那滚烫的胸膛上,说:“伏天儿他娘,咱俩要是化成一个人有多好,我愿替你病这一场。”“好人儿,我的好人呀!”玉姑幽幽咽咽地哭了,“这么多年……我……亏待了你……”“怎么能怪你,是我叫你窝心一辈子……”叶三车心酸得泪下如麻。玉姑摇着头儿,呢呢喃喃地说:“我的……好人儿……我的恩人,你要是……不嫌弃我,下辈子……我还到你屋来,补上我这些年……欠下你的恩情,生生世世……跟你做夫妻。”“伏天儿他娘!”叶三车肺腑大恸,痛哭失声。玉姑已经感觉自己这一盏灯油快要熬干了,催逼着叶三车赶快把伏天儿抱来。伏天儿站在玉姑头前的炕沿下,一连声叫娘。玉姑目光散乱,泪影迷蒙,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手来抚摸一下娇儿的脸蛋,气喘嘘嘘地说:“伏天儿……跪下,替娘……给你爹……叩头谢罪……”伏天儿听话,跪倒在爹爹膝下,奶声嫩气地哀哭道:“爹呀,儿子长大了,替娘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吧!”“伏天儿他娘,我对不起你呀!”叶三车抱着儿子大哭,“儿呀,爹是你娘的罪人呵!”玉姑的身子一阵比一阵冰凉,紧一口慢一口倒气儿,十分费力地掀动两片嘴唇,艰难地吐出一个个字:“伏……天……儿……再……给……你……爹……磕……个……头,求……他……别……给……你……娶……后……娘……”“我怎么敢,怎么敢呀!”叶三车哭天抢地,“日月星辰都长眼,我叶三车胆敢忘恩负义变了心,死在亲生儿子的棍棒之下。”玉姑含笑闭上了眼睛,像一朵凋谢了的睡莲花,静悄悄地安息了。叶三车不忍心将她芦席一卷埋在河坡的歪脖儿树下,一口白皮的河柳棺椁装殓了玉姑,笙、管、笛、萧、锣、唢呐合奏了一支哭皇天的曲子,叶三车把她葬在自家的小院里,而且,坟头上搭起一架豆棚,遮蔽玉姑的阴宅不受冷雨凄风之苦。这在花街的历史上,也是破了例。六发送了玉姑,叶三车欠下连阴天几笔驴打滚儿。河卡子上的税警连阴天,虽不过是河防局的一名小小爪牙,但是他却以朝廷命官自居,架子很大,官气熏天,一年四季阴沉着脸,三百六十天不放晴。熊腰上耸立着两间瓦脊青砖房,凌驾于龙头凤尾的泥棚茅舍之上,便是连阴天那不可小看的官行。在花街上的人眼里,好比一座金銮殿。这个家伙已经四十几岁,生得尖嘴猴腮,五官不正,一条公鸭嗓儿,人品相貌都不够尺寸。但是,他心毒手辣,财狠食黑,又有一身掐诀念咒,头碰石碑的功夫,在北运河的青帮香堂里占个大辈儿,所以花街上的人除了叶三车敢顶撞他一字半句,没有一个人不在他面前低头矮三分。连阴天每日驾一只轻舟快船,腰间挎一把“独子抉”,插十二把小刀子,巡逻游大在十八里管界的河面上,盘查收税,敲诈勒索。打鱼的小船,要跟河卡子三七分成;连阴天鸡蛋里挑骨头,找碴儿就罚款,罚款都入他的腰包。但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贩卖人口的贼船,私运烟土的黑船,早给他嘴里抹了蜜,光天化日之下畅通无阻。白天装人,黑夜弄鬼。酉时以后,缉私巡警上场,连阴天收船回家,关门上锁,东厢一溜棚子窝赃聚赌;西厢一溜棚子抽白面、扎吗啡。运河滩上的地癫人蛆,鸡头鱼刺,杂烩一锅。连阴天躲到后台,出场的是他的女人狗尾巴花。狗尾巴花青春年少,比连阴天小二十挂零儿,全靠她招蜂引蝶,连阴天才生意兴隆,财源茂盛。河防局的大小官员出巡,路过连阴天的河卡,乘船的下船,骑马的下马,坐轿的下轿,个个要过狗尾巴花这道关,没有一个不被雁过拔毛。连阴天是个箱子,狗尾巴花是个匣子。大把的银元钞票,流水一般进门,都锁在了狗尾巴花的钱柜里,串在了狗尾巴花的肋骨上。而且,一枚枚的铜子儿都要攥出团粉来,狗尾巴花生财有道,放起了驴打滚儿的印子钱。自从玉姑病倒炕上,叶三车为了服侍病人,到东家那里辞了工。他已经七折八扣支取了全年的工钱,六石黄豆到手只有四石二斗。半路途中辞工不做,退赔半数,却不是两石一个,而是整整三石。摘借无门,明知剜肉补疮,也只好硬着头皮来到连阴天面前,手背朝下。“找内掌柜的借去!”连阴天冷着脸子,拧起眉毛一挥手。“连警官,你是府上的灶王爷呀!”叶三车虽然为人古板,不苟言笑,却喜欢跟连阴天耍几句贫嘴,戏弄一下这条水长虫,“内掌柜的是磨房的磨,听你的。”“不是我乾坤倒转做不了主!”连阴天粗脖子红脸,“连某人大小是个朝廷命宫,专心国事,公务繁忙,不能分心走神儿,哪里有闲工夫管这些芝麻粒儿大的银钱小事?”叶三车不愿跟狗尾巴花打交道,他厌恶这个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的女人。花街上的姑娘人穷志不短,品行端正,脚步不歪,嫁出去的都是黄花闺女,没有一个花烛之夜被刮破了脸皮,第二天脖子上挂着一只铰断了帮底儿的绣花鞋,叫人家拿扫帚撵回来的。花街上的媳妇,虽然来路和来历都不是一清二白,可是只要在花街上落地生根,就没有一个人再走旁门邪道,被人家戳断脊梁骨的。可是,自从狗尾巴花到花街,狐媚子打嚏喷,腌臢了花街的风气。狗尾巴花的爹,是个踹寡妇门,扒绝户坟,吃人饭而柴禾垛上拉屎的泼皮无赖。在北运河青帮香堂里,他跟连阴天是平辈哥儿们。有一年,同门不同支的两个香堂争夺通州东关码头,双方签跳油锅,狗尾巴花的爹正中了彩,跳不跳都是一个死。下锅之前讲定,他一家老小,青帮香堂要生养死葬。狗尾巴花的爹跳下油锅炸成了炭渣儿,双方又大打出手。驻扎通州的官军出了面,鹬蚌相争,渔人得利,通州东关码头收归河防局所有。狗尾巴花被连阴天拐走,流落到花街熊腰河卡子上。狗尾巴花自幼泡在泔水缸里长大,一肚子花活鬼点子,没有几年就把连阴天擒下了马。她恶心连阴天,恨不得连阴天出门一个马失前蹄,倒栽葱掉进坛子口的深井里,她再扔下一块大石头。可是,连阴天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吃荤,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打熬身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于是,狗尾巴花便想找人合伙,套白狼打杠子,结果了连阴天的性命。等连阴天出殡,她坐地招夫,红白喜事一天办,洗脚水彻茶省柴禾。河防局的大小官员,都跟她有同床之谊,共枕之交。然而,一个个不是银样蜡枪头,就是想吃羊肉又怕惹上一身膻,指望不得。狗尾巴花思来想去,相中了叶三车。叶三车虽是个泥腿子长工,可是那一表人才,不但连阴天相形之下像泥猪癫狗,就是拿河防局的大小官员跟叶三车一比,也显得尺寸不够,斤两不足。长线钓大鱼,拍网捉俊鸟儿,狗尾巴花要安排十面埋伏。就在这时,一文钱难倒六尺高的汉子,叶三车愁眉苦脸来到河卡子借债。狗尾巴花心中暗喜,只觉得必是鬼使神差,叶三车才不用她暗施计谋,就自上门来钻口袋阵。这真是嘴馋天上掉馅饼,吉人自有天相。叶三车刚一开口,狗尾巴花就打断了他的话,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噘起嘴来挂油瓶儿,说:“三车,人不亲土亲,远亲不如近邻,你磨扇子压手,难道我能忍心站在一边拍着巴掌笑?”“你肯借给我多少?”叶三车问道。狗尾巴花抱来一个漆着“黄金万两”四个大字的钱匣子,放到叶三车面前,说:“你想借多少,就拿多少!”说着,撩起花褂子的衣襟儿,露出半个鱼白肚皮,从水红的裤腰带上摘下钥匙开了锁,满匣子白花花的银元,照得叶三车睁不开眼。叶三车仰起脸儿算了算,每石黄豆市价三块大洋,还上东家的债,给玉姑请医买药还没钱,便壮了壮胆子,说:“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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