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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她的丈夫在外面乱搞,手握真凭实据——丈夫亲笔写的“悔过书”。我一看该臭男人既如此之坏,非拔刀相助不可。乃去拜访台北一位顶顶大名的朋友兼律师,那律师听了后曰:“柏老,柏老,你真头脑不清,现今之世,除了混蛋,有几个不向他妻子立悔过书哉?如果这算证据,天下男人都死光啦。即以在下而言,我几乎一个月都要立上一张。”
鸣呼,一点也不假。我的另一个朋友,家有录音机一架,问他干啥,他说他最喜欢古典音乐,收音机上一有播放,他便录下。听来如读文告,固堂而皇之也。可是前天到他家拜访,夫妻二人同看电影去啦,恰有一盘磁带在抽屉中,叨在老友,不管下女抗议,装上听听,却是一段惨不忍闻的悔过词也。该朋友说他那一天整天都待在办公室,如果撒谎,他就是狗;如果哪一天他去会“小红”,他出门就跌断腿;如果他再和“小红”来往,他就不得善终;接着向贤妻道歉,是鬼迷了心才叫他认识“小红”的,从今天开始,每天下午七时前一定返家,逾时则太太有打耳光之权,即使把脸打肿,他发誓连哼都不哼……悲夫,外人看起来事大如天,但夫妻间一咬耳,一拥抱,一说销魂的话,说啥都没啥。而外人看起来事小如芝麻,简直拿不到桌面上,夫妻们却重视得不得了。很多恩爱夫妇终于闹离婚者,皆由此而起,探讨起来,其冲突往往不是基本上的,而又往往不在于“是”“非”,几乎全在一口“气”上,既有了“气”,就讲不得“理”也。
眷属宿舍住户密集如蜂,对别人的家务,大家都硬是兴趣盎然,太太也好,先生也好,邻居,动不动就据理判断。张太太挨了张先生一拳,嗨,那还了得,全体长舌妇立刻就包围张太太,把张先生攻击得狗头喷血。
大家所以把张先生攻击得狗头喷血,一部分人固是安慰张太太,表示有这么多朋友和她站到一条线上,一部分人则恐怕是借着这个机会挑拨挑拨,希望张太太越想越委屈状第一性质的第二性质。政治上,主张宗教宽容。提出立法、,然后跺脚而起,把事态扩大,如此才有戏好看的,才有资料可以唧唧咕咕谈一些时。
夫妇间的事,有一半以上不足为外人道,有他们所特有的秘密,也有他们所特有的对问题的解决方法,局外人不知道内幕,最好不加干涉。我有一个朋友的女儿,当初非嫁某甲不可。某甲那人,实在不敢恭维,她父亲尤其反对,但女儿硬是要嫁,他也无可奈何。过了不久,有一次某甲把她打得遍体鳞伤,痛哭而归,老父一见大怒曰:“这还得了,到法院告他。”女儿也泣曰:“非告他不可,他不念我对他一往情深,竟把我打得这么惨。”父女二人立刻到医院验伤,验伤时老父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曰:“从小我就不忍心打你一巴掌,那畜生竟如此狠心,跟他离婚。”当下按铃申告,如临大敌。可是当天晚上,女儿一想不对,伤害罪岂不是要坐牢乎?她爱某甲爱得入骨,怎能离婚?想了一夜,不以安枕,第二天畏畏怯怯探听老父口气曰:“阿爸,你真要告哉?”其父曰:“那还用说。”女儿曰:“叫他来陪礼算啦。”老父跳高曰:“不行,不行,你太懦弱,我非教训教训他不可,不把他教训好,我死了你有罪受的矣。”女儿大急,悄悄跟某甲来向我求救,我往访该老头,训之曰:“郭子仪先生有言,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儿女闺房之言,何足听也。他们小俩口打架,自愿和好,你老头硬是不肯拔腿,要知道你是他们的父亲,不是他们的邻居也。”
该老头被我一训,垂头丧气,不再说话。但若是眷舍里的邻居,逢到这一类的纠纷,毒舌出笼,我便再训得厉害,都没有用。盖无论从哪一方面,某甲都站不住脚。定有些人曰:“某甲太太对他恩重如山,他那样待她,真是狼心狗肺,岂能饶他。”说这种话的人自以为很圣崽,实际上犯了两个错误:一是他对有权有势的别的“某甲”,却一反常态,恭敬忠贞得很;一是他变成一条光滑的蛇,到别人被窝里乱窜。夫妻间的事该由他们自己解决,局外人少往里插脚。柏杨先生有这么一个经验,写出以供参考,我去人家做客,一遇他们夫妇口角,第一步反应便是脚底抹油,两个人站到门口都堵不住我英勇告辞。盖我只要一走,便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若不走,有第三者在场,夫妻双方的脸都磨不开,准小事化大,大事化得不可开交。
盖家庭乃讲“情”之地,夫妻间更全属讲“情”之人。当其有了冲突的时候,唇枪舌剑,啥绝情绝义的话都说得出,男的骂女的祖传奇贱为“单面度”的人了。主张要掀起一个改变人的心理结构的,女的骂男的把骨头挫成灰都是臭而不可闻也,文明一点的虽不致如此上不得桌面,但出口的也尽是使对方脸上挂不住的话。等到吵了一阵,闹了一阵,都觉没趣,女的掩面饮泣,委屈万状,男的一看,觉得心有内愧,话头也就一软,女的听啦,心里也跟着一软,气就消了不少。于是乎,他让一寸,他退一尺;她一尺,他让一丈。他说他不对,她说她也有错处;她说她因小孩子闹火气旺,他说都是他那顶头上司不是人,害他心情恶劣。一番自咎自责之后,说不定丈夫要下跪,要到处找纸找笔写悔过书。如果确实是女的错,则做妻子的或天良发现,或觉得形势不利,她也会像理屈的丈夫一样,做出种种嗲态,而且还更多一副眼泪。只要该婚姻在基本上没有问题,任何纠纷,由夫妻自己解决来得最快。一旦不幸有第三者介入,事情就容易越闹越大,即令解决,也得脱一层皮。此何故乎?曰:有第三者介入,便不得不摒情而讲理,夫妻间一讲理,非糟不可。
更主要的一点是,在第三者面前,双方都要面子,都要维持一种合乎自己身分的自尊,不但不会拿出单独相处时自我责备的那一套,反而像两个敌国的宣传部长一样,各人努力宣传自己的好处。丈夫说他如何挣钱,如何养家,如何忠实,简直好得天下无双;妻子说她如何育子,如何持家,如何助夫,也简直好得天下无双。说起痛苦来,丈夫固然水深,妻子亦同样火热。到了这种程度,第三者如果稍有天良,则应效法柏杨先生,拨腿就跑,丢下烂摊子交他们夫妇自己去收拾,包管第二天该两个不共戴天的家伙,笑嘻嘻地请你吃油大。
问题是,眷属宿舍固盛产“第三者”之地。普通情形下,邻居相识不易,相识后交往亲密也不易,独在眷舍之中,因先天的关系——丈夫和丈夫是同事——距离会平空缩短若干。赵家闹家务,钱家、孙家、李家、周家、吴家、郑家、王家,以及上官家、诸葛家,各家舌头一捆而上,而且“为了正义”“为了公理”“为了人道”“为了五千年传统文化”——总之都是“为了别人好”,硬不肯退出,悄悄地打小报告者有之,鬼鬼祟祟地咬耳朵者有之,出主意献计谋者有之,一个个心内惶惶然,惟恐赵家夫妻和好如初,非把他们搞得鸡犬不宁,甚至家破人亡,不过瘾也。
第八大祸
《圣经·新约》上有救世主耶稣先生惋惜法利赛人的话,曰:“法利赛人有祸了,因为你们如何如何”,前后共有七祸。可惜耶稣先生不生在今日,如果生在今日,准再加上一祸,曰:“你们这个家庭有祸了,因为你们住在眷属宿舍。”柏杨先生每看到新婚夫妇必问其卜居何处,年轻人不知轻重,往往轻松而得意地答曰:“住在眷舍。”我就勃然色变,眼看他陷入毒蛇之窟,却无法搭救。我并不是说一住进眷舍,就铁定地家破人亡,如果真的那般灵光,世界上早无眷舍矣。家破人亡乃不幸的极致,不是每个家庭都会如此也。但大多数家庭却是因为住进眷舍之故,招来或多或少的无妄之灾,或吵架,或生气,或夫妇间不睦,或父母子女间不睦。当然也有些人非常喜欢眷舍的,那属于长舌妇之流,她如果住的是普通住宅区,她的舌头就英雄无用武之地矣。另外则是属于“广播肉台”型的男人——有些男人固天生的三姑六婆坯子,威力比长舌妇更为惊人。他往张家拜访时,先把李家的锅底翻了个够。张先生听啦,偶尔插几句嘴,该肉台乃再到王家,除了照翻李家锅底外,附带把张先生插的那几句嘴,也加倍翻出。套得王先生几句口风,复去拜访赵先生。呜呼,任何广播肉台都像滚雪球战术,谣言越滚越多,再经努力广播,虽内容大变,却全国皆知矣。于是打架的打架,反目的反目,一个“新村”里只要有一男一女有此神通,可怜的老百姓便无瞧类。
还有一个不舒服的地方,也足以使人得神经之病者,有些阶级稍高的官崽,回到家里,也照端其架子不误。柏杨先生有一朋友,官拜科长,就有那种癖好,夏日炎炎之际,他回到眷舍,拉着娃儿到巷口溜达,遇见他的部下,简直若在办公室中然,架子会突地冒烟,龇其牙而弓其腰,作伟大状,无论对方和自己,都不会开心。尤其糟的是,官崽毛病一旦传染到太太身上,那就更能把人气得肚胀。柏杨先生有一次到某新村拜访朋友,朋友外出,由他太太接待,还没有谈两句,一个花枝招展,口叼香烟,足托烂鞋的婆娘,昂然而入,她看我衣服褴褛,自然不当人子,就往上座一坐,鼻孔咻咻然,朋友太太问曰:“刘太太,你跟谁生气呀!”该婆娘曰:“哼,跟谁,还不跟你们的刘处长?老东西在办公室像人,一回家就像畜生。我拜托你马上去啥街几号,替我跑一趟,看看他在不在那婊子家。”呜呼,我当时就想向她动粗,真是驴大了,驴的尾巴也大啦。
我所以没有动粗的原因,一则避免为朋友惹麻烦,一则也怕人责备我这么大岁数还如此沉不住气,但我发现有这种观念的男女可以说真多。丈夫是小职员,连妻子儿女都成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