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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杨干大一个人盘腿坐在油灯跟前,脱下身上的老羊皮袄,正在逮虱子。这是他除了劳动以外,唯一的一件嗜好。他身上的虱子真多,一窝一窝的,有些虱子简直成了精,会长上翅膀飞,像小咬似的。杨干大的眼睛已经不行了,尽管就着油灯,尽管他的眼睛快要碰到皮袄了,可是眼睛只是象征性地看着,他不是用眼睛在瞅,而是用指头在摸。好在这皮袄就是一个生产虱子的宝库,所以两个指头一捏,总能手到擒来。抓住一个了,两个大拇指的指甲盖一挤,“啪”的一声,虱子的肚子破了,指甲盖上留下两滴鲜血。还有些虱子吃得过饱,挤时声音清脆,如果脸凑得太近,会有血星溅到脸上来的。杨干大挤虱子,挤到高兴的时候,会捉住一个,填到自己嘴里,“嘎嘣”一声,咬出响;他说这虱子是一味中药,大补,本来就是自己身上的血水子嘛。
小时候,杨作新就常常蹲在父亲身边,看他捉虱子。这时,又看到这一幕情景,他在心里可怜父亲。他本来留下来,是想和老人商量去肤施上学的事,可是看到父亲核桃一样布满皱纹的脸,和逐渐佝偻下来的身子,他不敢开口了。
杨蛾子又央哥哥讲城里的事情。于是,杨作新先丢开自己的心思,讲起了这次进肤施城的所见所闻。讲到肤施城的雄伟繁华,讲到共产党、国民党这些新名词,讲到杜先生站在肤施城头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情景,讲到他见到的那个短发的女宣传员天女散花一样的神气。当然,还谈到那些头发光光的男人和穿着旗袍的女人。末了,记起路上救黑大头的事情,便也细说了一遍。
杨蛾子一直是她的哥哥的崇拜者。哥哥讲那些事情,她一样也没听过,简直像天书里写的一样。以女孩子的心理,她尤其注意到了杨作新谈到的女性。她真羡慕那剪着短发的女孩子,可惜她没钱念书,要不,说不定也会像她们一样的。她当然不是怨父亲偏心眼,只让杨作新没完没了地念书,而不让她跨进学校一步,她是女孩子,从来就没有产生过和哥哥攀比的意思。琢磨完了女宣传员,她又琢磨那些抹着红嘴唇、穿着旗袍的女人了,这时她在哥哥的话中发现了破绽。她说,大冷天的,那些婆姨女子,真的敢精腿把子,在露天地走,她们不怕冷?杨作新回答说,这是真的,他亲眼目睹的。杨蛾子还是不信,说哥哥喧谎。
杨干大这时打断了杨蛾子的话,他说杨作新说的是实情,他年轻的时候,年年下南路,见的世面大着哩,肤施城里,大街小巷闭着眼睛都能摸到。他说城里的女人,都是妖精托生的,穿旗袍算什么,有时候用一块一尺长的白洋布,束在腰里,就在街上摇身子摆浪地走开了;往下一蹲,胯骨都露在了外面。杨蛾子听了,惊得伸了一下舌头,她说,那她们是没钱扯布吧。杨干大说不是,她们有的是钱,一坛子一坛子的,她们露出精腿把子,是给男人骚情呢!
说完“骚情”这两个字,杨干大觉得,不应该把这样的话,当着小女儿的面说,她已经懂事了。于是他不再言语,又低头逮虱子。场合不对,如果是和那一班子老弟兄们在一起,谁激他一下,说不定他会讲出在肤施城里,自己圪蹴在街道旁边,侧着头,看那些穿裙子飘飘忽忽过去的婆姨女子们的故事;他是看她们的裙子里边有些啥,有没有穿半裤。讲到热闹处,他还会讲起自己那次逛妓院的经过。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件伟大的业绩,一次离经叛道的行动,一次拿钱去派不该去派的用场。他这人也真是不经摔打,仅仅那么一次,他便染上了疾病,腰下那件东西,又红又肿,硬邦邦的,怎么也下不去。后来回到家里,听了一个过路郎中的偏方,用一根大萝卜将中间掏空,放在火里烤熟,趁热统在那东西上,才算软了下来,把那病治了。杨干妈没有见过世面,不知道自家男人得了什么怪病,急得团团转,就是没有想到这上头去。
杨干大想着自己年轻时的荒唐事儿,嘴角里泛着笑容,美滋滋地逮着虱子。这时,他记起了刚才儿子谈的,老虎崾上救什么人的事,于是咳嗽了一声,拿出比杨作新多吃几斤盐、多过几座桥、多晒几年太阳的派头,对儿子说,该管的事情要管,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管,为人莫要强出头,你小子还没有招上祸哩,不知道世事的深浅;你这条小命丢了,不要紧,我们这两个棺材瓤子,将来谁抬埋上山哩!
杨蛾子却不同意父亲的话,她说哥哥只身孤胆,敢去戳那个马蜂窝,是个大英雄,大路不平众人铲,行侠好义的故事,父亲不是成天说起么。
老猫不欺鼠了。杨干大见女儿竟敢跟自己提出异议,本想反驳几句,但是没了力气,便停止了声响。
关于共产党,关于国民党,关于杨作新以按捺不住的热情谈到的肤施城里的那些游行和集会,大家都没有发表什么感想。那毕竟是太遥远的事情,起码一时半刻,还不会影响到吴儿堡,进入他们单调、贫乏和自我感觉良好的生活。
但是雷声在远处轰隆轰隆地响着,历史在前进,时间的流程在继续。二十世纪对于人类历史进程,尤其对于闭塞的陕北高原来说,是个可资纪念的伟大世纪,时间进程中的经典时间。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那雷声终将以持久的轰鸣,好像崖娃娃掀起的回声,响彻陕北高原的每处山谷,而在这波澜壮阔的改天换地中,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影响,都或多或少地将得到改变。
夜已经深了。一直没有说话的杨干妈,督促儿子回窑去睡觉。杨作新想到该说的事情还没有说,磁磁维维,不愿意走。母亲见了,将笸箩一推,说,今晚就搓到这里吧,该收拾摊场了。杨作新见母亲这样,只好起身。母亲对杨作新说,对灯草好一点,人家和杨作新一年结婚的,现在娃娃都满炕爬了。杨作新听了,“嗯”了一声,算是对这句话的回应。
杨作新十三岁上结的婚。在当时的陕北,这个年龄结婚,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那一年他初小刚刚毕业。十三岁的他,在村上已经算是个人物了。和他一起上学的几个孩子,都先后中途辍学,只有他一个上完了四年,因此他可以说是村里第一个读书人。过去村里,没有读书人,逢年过节,大家嫌门上不贴对联,不吉利,要贴,又没有人会写,于是只好在红纸上,用碗底蘸些墨汁,塌上一溜坨坨。自从有了杨作新,一个村子的对联,由他包了。遇到红白喜事,为“上山”的老人写一个“驾鹤西游”,为结婚的新人写一个“天作之合”;春节对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之类老掉牙的东西,还有为拴驴拴牛的槽头写的“槽头兴旺”,为石砌矮墙上写的“抬头见喜”,为灶王爷写的“上天言好事,下地呈吉祥”等等,这些,都是杜先生教诲有方,杨作新寒窗苦读的结果。每当杨作新,提笔龙飞凤舞时,站在一旁的杨干大,脸上不觉露出得意之色,心想这学算是上对了,这钱花得不冤。
杨作新博闻强记,过目不忘,上学期间,搜搜腾腾,从杜先生那里,从周围村子里,借得不少古书新书来看。那古书中,四部古典名著,不但看过,而且烂熟于胸,名著之外,一些二三流的书籍,《七侠五义》、《七剑十三侠》、《七子十三生》、《五女兴唐传》、《济公传》、《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等等,也都能讲出一个大概。村上人们,闲来无事,常听一个瞎子讲古朝。那瞎子自然大字不识一个,只是年轻时走南闯北,凭着一副好记性,从说书人那里,窃得一些东西,再依样画葫芦,加上自己的合理想象,核桃枣儿一股脑儿倒给乡亲们而已。小时候,杨作新便常是这瞎子的听客,如今看了古书,才知道这些英雄美人,演义传说,古书中都有。乡下人听古朝,一为听,二为聚在一起,挤热窝,所以杨作新闲来无事,也依旧常去那里,而且从不显山露水。只是有一次,瞎子讲到要紧处,大约是薛仁贵兵困锁阳城,二路元帅薛丁山赶去解围,一路上接连接收樊梨花、苏金定、窦仙童三个奇女子做老婆的故事,其间一个启承转换的要紧关节,突然讲不上来,正要发挥想象,瞎编,这杨作新在旁边,情不自禁,提示了一句。瞎子听了,知道这小后生肚子里有货,只是碍着人多,不露声色。场合散了以后,瞎子赶到杨干大家,登门讨教,不耻下问。害得杨作新一张小白脸涨得通红,说声“折杀我也”,不肯指点。后来见瞎子确实是一片诚意,只好敷衍一番。从此瞎子说古朝,有了疑难处,便来讨教,技艺自然提高不少。村上人知道了其中原委,想不到他们的无所不知的瞎子,竟然投师到小小杨家小子的门下,从此对这后生,更是刮目相看了。
从此杨作新乡间秀才的名分,正式奠定。杨干大眼皮浅,见了儿子这样,觉得已经成龙成凤,修成正果了,从此便盘算着,儿子初小毕业后,回到家里,帮他务农的事。尽管杜先生一再怂恿,甚至不惜亲自到家里为杨作新说情,可是杨干大硬是不给面子。杨干大觉得,为儿子讨个媳妇,便可以把他拴住了,于是便和婆姨商量,乍舞着为他问媳妇的事。
话已说出,左邻右舍便都知道了,大家悄悄地张罗,只是瞒着杨作新一人。杨作新上学回来,村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常常用手刮着脸,羞他,称他快做小女婿了,杨作新听了,莫名其妙。前面讲过,吴儿堡杨氏一脉,尽出自那遥远年代的两个风流罪人,因此村上的小媳妇,称他阿叔。按照乡俗,大嫂子可以耍戏阿叔。于是她们当着他的面,常说些叫他面红耳赤的话。有时候,一个小媳妇骑着毛驴熬娘家,远远地照见杨作新背着书包过来了,于是鞋跟往驴肚子上一磕,一只红鞋掉在了路上。小媳妇“哎哟”一声,撒声娇,唤阿叔子来捡。对于杨作新,碍着他是个念